老老头停在一墙之隔,老妈子的卧房窗外,将纸窗推开一道缝隙。
里头没有什么动静。老妈子呼吸均匀,睡得很沉,不时发出几声含糊的梦呓。
老老头放轻脚步,端着烛台,悄然走进了宴生的睡房,停在纱帐外头。
在今日,被文大夫一语道破之前,他也许千万次地想过,但从来不愿直面这个问题……
宴生,真的是个女孩子。
他如今年过六旬,即使续弦,也很难再留下血脉。
但是……他早已告诉过冯家所有人,宴生是个男孩,如今要再去向族人们解释,他唯一的孩子,其实是个女儿,他堂堂冯家族长,一张老脸要往哪里搁?
这些年为了治病,他花的这些银子,这些心血,岂不是全都竹篮打水,枉费工夫……
是宴生辜负了他,是宴生害了他!
想到这里,老老头满腔气恼,将手中的蜡烛凑向纱帘。只要这一把火烧起来,一切就结束了……
“冯老爷。”身后冷不丁地响起人声。
老老头一惊,赶紧回头看去。
门边站着个陌生女子,黑衣如墨,面色清冷。
“你是谁?!”老老头忙问。
“我是谁不重要,”女子凛声道,“重要的是,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什么意思?”
老老头紧紧盯着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怪人。
“如果我不阻拦你的话,你会用手中这只蜡烛,点燃女儿的床铺,要她葬身火海。你会把她的尸体抛弃在山中,因为她是女子,不能葬入冯家祖坟。”女子徐徐道来。
老老头听得背脊发凉,因为女子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他心中所想。
“你……到底是什么人。”老老头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发问。
“我是穿过时空隧道的神明,是幽灵,是午夜的梦魇。是帮所有无能为力的受难者,寻回正义的复仇之人。”女子的回答不知所云。
“不管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老老头试图冷静下来,努力恢复平素的威严。“这是我的家事,要如何处置自己的骨肉,与外人无关!你可知道在万福县得罪冯家,是什么下场?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女子的眼神饱含轻蔑,看着老老头,宛如俯瞰一块极恶之人的墓碑。“既然如此,我如何做,也与你无关。”
“呵,你区区一个女子,能对我做什么?”面对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老老头冷笑道。
“我会让你放的火,烧到你自己身上。让你施加给别人的痛苦,全部由你自己亲自品尝。”
女子说得字字笃定,可说完,她便转身离去,黑衣没入夜幕中,瞬间失去踪迹。
“真是莫名其妙……”
老老头嘟囔着,被这个古怪的女子一打岔,差点忘了自己本来在做的要紧事。
这下刚巧了,若是有人要调查此事,他便说看到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半夜闯进他家放了火。
老老头毫不犹豫地弯下腰,用手中的烛火引燃了宴生的纱帐。
纱线一点即着,火苗旋即向四周蔓延。
老老头闭上眼睛,默默祈祷起来。他愿意把这个丫头的血肉作为祭品,进献给冯家先祖,希望祖先们的在天之灵能感动于他的诚心,早日赐给他一个真正的儿子……
火焰掀起的热浪扑面而来,老老头正欲退后一步,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动弹——
他的拐杖、鞋袜和足底,居然牢牢粘在地面上,稳如磐石。
“怎么回事……”
老老头挣扎起来,可双脚还是纹丝不动。
大火已经吞没了整张木床,热浪滔天,他站得太近,很快便被火舌卷了进去。
“啊——!!”
睡在隔壁的老妈子被尖叫声惊醒,赶紧起床过来查看。
很快,她便发出同样惨烈的叫喊:“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自家那位不怒自威、盛气凌人的老爷,一边发出痛苦的嘶吼,一边猛烈燃烧着,像一只人形火炬,用自己的光芒,点亮了冯家宅院的长夜。
停在门柱上的知了张开翅膀,远离那骇人的火光,飞回茂密的竹林中。
清江河上。
翠云楼的花船,正在夜色中缓缓游弋。
夜已深,山河寂然沉眠,船上却灯火通明,宛如另一个世界。
揣着金银珠宝上船的男人们,在一众温香软玉的陪伴下,有的饮酒作乐,有的呼幺喝六,一派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热闹景象。
但今晚最重要的客户,无疑是在万福县附近登船的,那两张稍显陌生的面孔。
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子,一个蒜头鼻的胖子,两人摆了满满一桌酒菜,身边围着七八个姑娘,弹琴的弹琴,摇骰的摇骰。两人乐不思蜀,十二年陈酿的花雕,喝了一壶又一壶……
孙老鸨催着伙计往账本上不断加笔,早就笑得合不拢嘴。这哪里是客人,俨然是两位活财神!
“动作利索些,把咱们船上的好酒好肉,全都送上来!”孙老鸨不时催促伙计们。“把两位爷伺候好了,奶奶我重重有赏!”
众人正忙着伺候贵客,花船缓缓靠岸,又有客人上了船。
孙老鸨只觉来人有些熟悉,仔细回忆了一番,这才笑吟吟地迎上去:“这不是陈家酒楼的四少爷吗?哎哟,都长这么高了,真是出落得一表人才!”
陈四走到两位贵客旁边那桌,一屁股坐下,翘起二郎腿就开始吆喝:“老鸨,把你们船上最好的姑娘都给我喊来,再给我来二斤花雕酒,一坛佛跳墙!”
“哎呀,今儿个可真是不巧了!”孙老鸨坐到陈四身旁,摇着一把绣花扇子,赔笑道。“今晚生意实在太好,姑娘们都有客人了,姐姐我来陪你喝酒,好不好?”
陈四听完这话却勃然大怒,duang地一声站起来,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狠狠一拍桌面,差点没把桌子掀翻。
“旁边那桌,不是那么多姑娘么?把她们都叫过来,我出双倍的银子!”
“哎哟,四少爷,你可小声点儿吧!我给你赔不是了!”孙老鸨连忙去捂他的嘴。
可这番动静,早就被隔壁桌的两位贵客尽收眼底。
“你小子什么意思!”喝得耳热眼花的瘦羊管家,旋即也拍案而起。“你当老子没钱吗?!我跟你说,老子今天可有的是钱!你敢出双倍,老子就出三倍!”
“我出四倍!”陈四寸步不让。
瘦羊管家举起一只巴掌:“我出五倍!”
听见两人要以这种方式比阔,孙老鸨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正在琢磨怎么才能把两个人的钱都赚进兜里,却听得陈四突然智商上线——
“算了,我们这么吵下去也不是办法,”说着,陈四举起桌上的骰盅,“咱们就来摇骰子,比大小,一决高下!你若赢了,我便恭恭敬敬,跟你道歉。你若输了,咱们就调换桌子,我坐你那桌,喝酒吃肉;你坐我这桌,喝西北风!”
瘦羊管家已经喝得半醉,又被陈四这么一激,当即撩起袖子,接下战书。“好,比就比!”
“要不还是算了吧。”坐一旁的矮冬瓜,有些不安地拉住瘦羊管家的袖子。“我们才刚离开万福县,还是不要在外头惹是生非……”
瘦羊管家瞥了一眼放在脚边的包袱,不屑一顾。“怕什么?你以为那群书呆子,能找到这种地方来?孙老鸨,拿骰子来!”
姑娘客人们纷纷靠拢过来,聚集在两个跃跃欲试的男人周围,看起了热闹。
“老子今天手气可好得很,臭小子,给我看好了!开!!”
瘦羊管家熟练地摇晃起骰盅,大喝一声,将骰盅扣在桌面上,然后猛然拿开,露出两颗象牙骰子。
四四方方的白底上,印着两簇红点——
“四六!不错!”围观众人喊道。
陈四嘴角挂着一丝轻佻的笑容,随手摇了几下骰盅,不慌不忙,轻轻揭开。
黑五,红六。
观众们接着起哄:“斧头!刚好比四六大一点!”
“三局两胜,再来!”
瘦羊管家挽起袖子,当即又摇了一盅,开出两个五来。
“梅花,厉害!”
众人夸赞之下,瘦羊管家洋洋得意,自以为胜券在握,将身边的姑娘搂进怀里,接过她手中的酒杯,豪迈地仰头饮尽。
比梅花更大的点数,只有斧头和天牌。这臭小子,才刚摇出一个斧头,再摇出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约等于没有。这把稳赢!
瘦羊管家手里的酒杯还没放稳,陈四已经第二次揭开了骰盅,人群随即爆发出更加激烈的欢呼声。
“天牌!!”
瘦羊管家吓得一哆嗦,赶紧抬眼看去。
两颗骰子静静躺在桌面上,展示着鲜红的点数——
两个六。
“陈少爷,手气真好啊!”
“我宣布,你就是翠云楼的新晋赌神!”
观众们正在向赢家道贺,瘦羊管家却感觉不太对劲,一把揪住陈四的领子,没好气地质问道:“你小子,是不是作弊啊?”
不等陈四回答,刚才还靠在瘦羊管家怀中甜言蜜语的姑娘,此刻个个都变得弯酸又刻薄,指着他的鼻子,奚落起他来。
“我们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哪里作弊了!”
“就是,姐姐们见过的赌局,可比你吃过的饭都多!陈少爷的手干干净净,一点也没有弄虚作假!”
“我看,分明就是你想赖账,敢赌不敢认!”
众目睽睽之下,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这边,瘦羊管家脸上实在挂不住,只能假装满不在意地挥挥手:“算了算了,输了就输了,我们换桌子!”
在人们强忍的笑意和戏谑的目光中,瘦羊管家把自己的花天酒地,拱手让给了陈四,自己坐到了一旁空空如也的圆桌旁。
桌上只可怜巴巴地摆着一只酒壶。
“来,喝酒喝酒!”
瘦羊管家斟出两杯酒液,和矮冬瓜碰杯饮下。
这酒又苦又涩,和刚才的美酒比起来,实在是判若云泥。
“这酒的味道……是不是不太对劲啊?”矮冬瓜皱起眉头,一脸苦相。
听到隔壁桌传来的嗤笑声,瘦羊管家狠狠拍了一把矮冬瓜的脑袋。
“胡说什么呢!这酒好喝的很!”说着,他又斟了满满两杯。“再来,干杯!”
“干,干杯……”
看着旁边的二人已经坐定饮酒,陈四这才拿起刚才的骰盅,悄悄向躲在里面的独角仙道谢。“谢了,独角兄!”
“我可是看在仙女娘娘的面子上,才会帮你这个臭小子的忙!哎哟,脑壳都给我摇昏了,得去吃点宵夜补补了……”
独角仙飞出骰盅,开始蛇形走位,摇摇晃晃地飞向花船窗外。
被一段小插曲打断工作的姑娘们,此刻重新忙碌起来,笑语嫣然地围住陈四。
“陈少爷,我给你倒酒!”
“陈少爷,你想听什么曲子?”
陈四却一句也不接,摇了摇头。“几位姐姐,你们先坐下吧,我有话要说。”
看陈四表情如此严肃,姑娘们只好依他所言,坐回了椅子上。
等一桌姑娘都落了座,陈四举起酒杯,站直身子,依次环视桌边的每一个人。
“我家中也有三个姐姐,看到你们,就像看到我的亲姐姐。这杯酒,我敬桌上几位姐姐,我干了,但你们,一口都不用喝。今天晚上,你们不用陪任何人喝酒,也不用哄任何人开心。你们爱吃什么,便让老鸨做了端上来,都算在我陈四的账上!”
姑娘们听完愣了半晌,才一个个回过神来。
“那……我可以吃红烧肉吗?”
“吃!”
“我,我想点醋血鸭!”
“点!”
听得船工通报,花船马上就要停靠在下一个码头,陈四冲姑娘们拱了拱手:“我得下船了,还有两个朋友在等我呢。姐姐们吃好喝好,咱们有缘再聚!”
几个眼窝子浅的姑娘,竟然为他红了眼眶。“这么傻的客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遇上了……”
当然,陈四也没忘记跟两位贵客道别。
瘦羊管家和矮冬瓜,正就着几碟小菜,可怜巴巴地喝着那壶苦酒,已经醉得面红耳赤,东倒西歪。
“对了,有个事情我得悄悄告诉你们。”
陈四走到二人身后,伸出双手,左右各揽住一人的肩膀,将他们拉近,低头凑到他们耳畔。
“其实,这壶里只有一半是酒,还有一半,是你们今天喂给冯家小姐的西域神药。”
“什,什么……”
两人大惊失色,想起身逮住陈四,可四肢早已不听使唤。
“还有这些东西,少爷我大发慈悲,帮你们送回去,不用谢啦!”
说着,陈四便从他们脚边,拎走了那只装满金银珠宝的包袱。
毒素让身体彻底麻痹,两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四嬉皮笑脸地下船走了,自己却一头栽倒在桌子上。
“哎哟,两位爷喝醉了!快把他们扶到楼上睡房去休息!”孙老鸨隔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连忙使唤几个伙计。
孙老鸨迈着小碎步跟在后头,监督伙计们把两位贵客送上楼。
等伙计将两人安顿到客房床上,见两人已经彻底失去知觉,孙老鸨一时起了贼心。
“快,趁他俩醉的厉害,把他俩身上的银子摸走!”
“是!”
伙计们把瘦羊管家和矮冬瓜从头到脚搜了个遍,又将他们随身携带的行李全都拆开,翻了个底朝天,却只找到几吊铜钱。
“奶奶,他俩好像没带钱。”
“什么,没带钱?!”孙老鸨破口大骂。“他奶奶的,竟敢在老娘船上吃白食,还白白浪费了老娘的几坛子好酒!赶紧抬出去,扔到河里去!”
“是!”
扑通——
扑通——
船尾溅起两团硕大的水花。
花船载着莺歌燕舞,酒池肉林,继续驶向前方,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福运客栈。
时近午夜,文大夫依然在挑灯研墨,详细记录今日看诊的几个病例。
其中最叫他心疼的,还是冯家的小女儿。
其他病人的骨折、风寒,都是躯体的病症,对症下药,总会有所缓解。但那位冯家的老爷,患的却是心病。
即使华佗在世,也难治人心之病啊……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文大夫的思绪。
这么晚了,是客栈的小二吗?
文大夫起身开门,却看见门外立着两个陌生女子,一人着黑裙,一人着粉裙。穿黑裙的那位女子怀中,还抱着一个孩子,面容极为熟悉——
“这不是冯家的那个女孩儿吗?”文大夫愕然。“她又病了吗?”
黑衣女子开口道:“文大夫不必担心,她没有生病。但她不是冯家的女孩儿,她是神明的孩子。”
“什么?”文大夫一头雾水。
黑衣女子微笑起来,眉目温柔且肃穆。
万千只蝴蝶和萤火虫扑扇着翅膀,从无尽春夜中腾空飞来,将女子围在中央,如仙人驾临。
“我以地丘仙女之名,为你送来神谕。永安城医者文善云,听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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