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四刚被两人从树上摘下来，没过一会儿，林间就再次响起马蹄声。

枣红马搭着半老老头，快步走向他方才离开的冷杉树下。

隔着老远，半老老头就看到地上的大坑。走近一瞧，胖猎人竟躺在坑底，浑身是血，不断发出痛苦的□□。

半老老头停在坑边，没有下马，俯视着半死不活的胖猎人。

“怎么回事。”

“堂叔，堂叔……”胖猎人拖着鲜血淋漓的双腿，努力爬到离半老老头最近的地方，仰头哀求。“刚才有个男人，故意把我推了下来，堂叔，你快救救我……”

“我不是问你这个。”

半老老头从袖子里掏出那只布口袋，打开束口，扔到胖猎人身边。

啪——

口袋里装的东西掉了出来，全是灰青色的碎石子。

胖猎人看看石子，又看看半老老头，茫然不已：“堂叔，这、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你给我的东西，我倒要问问，你是什么意思？”半老老头按捺着怒火，反问道。

“堂叔，我、我冤枉啊！”胖猎人急得一拍地，牵扯着伤口，引发一阵剧痛。“好疼，好疼啊……我明明装了满满一袋银子，我也不知道，怎么一到您手上，就变成石头了！”

“到我手上成了石头，听来，倒是我动的手脚了。”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飘进坑里，更衬得那些从伤口流出的鲜血，愈发鲜艳夺目。

“不不，堂叔，我不是那个意思！”胖猎人连连摇头，眼泪都快急出来了。“都是侄儿不好，都是侄儿的错！堂叔，您先救我出去，银子，等我治好了伤，再去重新准备一份！”

“救你？你说得轻巧。我堂堂冯家村村长，为何会到这荒山野岭的地方来，又恰巧撞上你掉在坑里，被人知道了，我要如何解释？”半老老头漠然道。“你倒真以为，我缺那几两银子，馋那几头野猪么。”

“不，不是，侄儿知道您家财万贯，什么都不缺！我求您了堂叔，您先救我出去，我一辈子感谢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少装出这幅感恩戴德的模样，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平日里在背后，是怎么说我的？”半老老头不屑一顾。“你就好好躺着吧。别担心，这儿深山野林的，过个一年半载，等你被人发现，早就只剩一堆白骨了。”

说罢，不顾胖猎人的再三央求，半老老头拽紧缰绳，踢了一脚马屁股。“驾！”

枣红马的前蹄从雪地里扬起来，上面粘着一个古怪的物体——一只明黄色的丑鸭子。

马蹄连甩了好几下，那丑鸭子却纹丝不动，被踩到地上时，竟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喊。

“嘎啊——”

枣红马受了惊，腾空扬起前蹄，发出狂躁的嘶鸣。半老老头顿时被甩下马背，在地上滚了两圈，不偏不倚，正好摔进了陷阱里。

“啊——！！”

片刻之间，刚才还高高在上的半老老头，已经遍体鳞伤地趴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哀嚎。

胖猎人呆呆看着他，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真是现世报，现世报啊！！”

半老老头还没来得及辱骂胖猎人，耳边突然传来吱吱的怪响。

忍受着剧痛，半老老头艰难地转过头，看见自己眼前的地面上，站着一只灰不溜秋的耗子。

不，不止一只……

他努力抬起脑袋，看见了更多的耗子。十只，一百只……

饿了半个冬天的耗子们，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双眼放出明亮的贼光，盯着面前两具鲜美可口的身体，垂涎三尺。

叔侄二人的尖叫声同时响起。

“救命啊！！”

“你们先吃他，别吃我！！”

天色越来越暗，寒风像刀子一样呼啸，雪花很快掩埋了枣红马的蹄印。

刚被村长下达了上交猎物的命令，老兰只能背着长弓，冒雪上了山。

寒冬的山野格外寂静，除了风声，和他脚下的踩雪声，完全没有任何活物的动静。

老兰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沿着自己最熟悉的道路，向山林深处走去。

很快，他便发现了不寻常之处。

那颗高耸的冷杉树下，竟然拴着村长的枣红马。一个时辰以前，村长就是骑着这匹马，去老兰家里通知他，村里需要更多过冬的年货。

老兰连忙跑过去，想要一看究竟，却立刻看到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一个突兀的大坑。

村长冯玉荣，和村里另一位猎人老胖，正伤痕累累地躺在坑底，奄奄一息。

“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没事吧？”

老兰靠近坑沿，担心地询问二人。两人的衣服四处都是破损，连脸上都布满血淋淋的伤口。

村长脸色苍白，已然陷入晕厥。

老胖好不容易才睁开眼睛，气若游丝：“老兰，救、救救我……”

“老胖，你别急。”老兰安慰道。“我一个人，没办法带你们回去。你坚持住，我这就回村里找人！”

“别，别救他，救我……救我就行……”

老胖用尽全力才发出的声音，却被寒风吹散，根本没有传进老兰的耳朵。

老兰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身上的皮袄，扔给老胖。“你和村长先捂着，我马上就带人回来！”

看见老胖的嘴唇不断嗫嚅，老兰还以为他在催自己快些出发。

解开枣红马的缰绳，老兰翻身上马，迎着烈烈寒风，奔向冯家村。

不到半个时辰，老兰便带着村里的六七个男人，骑马赶回冷杉树下。

男人们齐心协力，好不容易才将村长和老胖从坑里救出来，随后将他们放上用枯树枝扎成的临时担架，盖上袄子保温，抬着两人向村里赶去。

目送着村民匆匆上路，老兰独自留了下来。

这里是进山的必经之路，不知是谁挖的陷阱，实在危险，里头还沾了不少村长和老胖的血。

雪里正好埋着一把短铲，老兰挖开积雪，用泥土将那陷阱彻底填上，这才骑上枣红马，准备回一趟冯家村。

虽然尽快打到过年用的鹿和野猪，也十分要紧，但他必须先把枣红马送回村长家，不然，村长的家人该起疑心了。

果然，隔着大老远，他就看见一群冯家男丁，正等在村口。

老兰赶紧翻身下马，举起缰绳。

几个冯家男丁却一拥而上，老兰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反剪双手，膝盖窝被狠狠踢了一脚，逼他跪在雪地上。

“你在山里挖的陷阱，害得村长身受重伤，可知自己该当何罪？！”

村长的另一个侄儿冯绍章，板着一张死气沉沉的脸，走到老兰的面前。

“不，不是——”老兰连忙反驳。

不是他挖的陷阱，这是误会啊！

然而，老兰根本没有解释的机会，旋即被家丁们堵上嘴，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

“呜呜呜呜，呜呜呜！”

老兰拼命呜嚎，换来的只是冯绍章冷漠的眼神。“把他关起来，等村长醒了再处置。”

“是，少爷！”

身强力壮的老兰用力挣扎起来，试图挣脱家丁们的束缚。

“狗日的，给我老实点！”

一个家丁从地上捡起老兰带回来的那把短铲，一铲子敲在老兰的脑门上。

眼前一黑，老兰被敲晕过去。

再醒来时，他已经身在冯家大院的地牢中。

天色黑透了，气温也低得吓人。昏暗不堪的地牢，冷得像一个巨大的冰窖。

之前在林子里，把皮袄脱给老胖了，老兰现在身上只穿着几件单衣，冻得瑟瑟发抖。

他的双手被反捆在身后，几乎快要失去知觉。老兰只能努力移动着快要冻僵的双脚，将身体挪到一处背风的角落。

脑袋疼得厉害，肚子也饿得慌……但更伤人的，是心里的委屈。

他明明一腔热忱，尽力营救村长和老胖，却被当做肇事之人，面临重罚。

老兰实在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他用尽全力生活，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却被命运，被一双看不见的手，一次又一次推入深渊……

正当老兰坠入苦闷的思绪中，耳边突然传来几声若有若无的动静。

老兰扭头一看，他身边的墙洞里，竟然钻出了三只耗子。

他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地里欠收的年岁，耗子实在找不到吃的，就会偷偷爬到炕上，去啃人的脚指头。

这些耗子……该不会是冬天找不到吃的，要来拿他填肚子吧？

老兰心头一惊，赶紧扭动着身体，想把老鼠吓走：“呜呜！呜呜！”

可那些老鼠不仅不为所惧，还大摇大摆地爬到了他的身上。

老兰知道，它们下一秒就会张开嘴，露出锋利的牙齿，一口咬穿自己的皮肤——

“呜——！！”

手上一松，一直绑着老兰双手的绳子，突然断开了。

老兰拾起断绳一看，上头全是密密的牙印。

这绳子……竟然是被老鼠咬断的？

老兰连忙低头，去寻那几只老鼠的踪迹。

借着外头走廊上的一盏油灯，他看见三个小小的黑影窜到墙边，跳到牢房的门锁上，扑腾了几下，那把笨重的铁锁吱呀一声打开，坠落在地。

一只小耗子停在门边，向老兰鞠了个躬，伸手指向门外。

老兰看得目瞪口呆。

他当猎人这么久，当然知道动物都有灵性。但他还是头一回看见，动物向他传递出如此清晰的信息。

略一迟疑，老兰迈开脚步，走向老鼠所指的方向。

小耗子始终奔跑在他的侧前方，似乎在为他引路。

很快，小耗子便带着他，从一处地道钻出了地牢，绕开值夜的冯家家丁，来到村外的一片树林。

有三个人在那里等他，还有村长家的那匹枣红马。

一个面容和善的年轻女子，一个留着奇异短发的少女，和一个憨头憨脑的高挑少年。

不知为何，这三人看起来十分熟悉，老兰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小耗子走到那个为首的年轻女子跟前，立起身子，用两只前爪作了个揖，这才转身跑开，遁入雪夜中。

“你们，是什么人……”老兰满心困惑，走上前去。

“说来话长，今日怕是来不及解释了。”年轻女子微笑道。“你已经不能再留在冯家村，必须连夜离开。这些东西，你应该都用得上。”

说着，年轻女子递给他一件厚皮袄，一把竹弓，一袋银子，和枣红马的缰绳。

老兰捧着皮袄，呆呆看着眼前的女子，实在想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女子仍是带着温和的笑容，不紧不慢，从容开口。

“老兰，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明吗？”

话说出口的瞬间，月光突然从云层的缝隙中洒落，照亮这白雪皑皑的人间。

一袭刺绣墨衣的女子，坚定而无畏地注视着他，目光中包含的温暖与怜悯，足以缝补他心底所有经年累月的伤口。

刹那间，老兰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有想要低头叩拜的冲动。

“在神明看不到的地方，世间也许会有许多不公之事。但神明看见你的那一刻，绝不会辜负你的善良，也绝不会轻饶每一个犯下罪孽之人。”女子温柔许诺。“快走吧，老兰，别让他们追上你。”

即使用长弓瞄准猛虎，也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却因为极度的震撼而不断发抖。

这世间真的有神明么？

真的会有神明，为了救他而来么？

“请问仙女你……是何方神圣？”老兰颤抖着问。

“我叫朱苑，人们都叫我地丘仙女。”朱苑微微一笑。“记住我的名字，七年后的九月二十二日，记得来永安城的文府找我。”

月色清绝。

身手矫捷的猎人，骑着枣红马，在夜色中扬长而去，奔赴一场在未来许下的誓约。

村庄依然在大雪中沉寂。

冯家大院的一间偏房里，胖猎人正躺在炕上，不断□□。

“哎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都怪那个狗日的臭小子，等大爷我好了，一定亲自剥了你的皮，拿你的骨头炖汤喝！”

“哎哟……还有我那个衣冠禽兽的堂叔，要是等他醒过来，说是我挖的陷阱，那我可就倒大霉了……等过几天我能走动了，一定得想个办法，堵上他的嘴……哎哟喂……”

胖猎人正在自言自语，突然听见炕尾传来吱吱声。

“什、什么……”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胖猎人顿时脸色大变，努力撑起身子，向脚底看去。

一大群耗子，正蹲在他的被子上，齐刷刷地望着他，眼珠映着灯光，莹莹发亮。

发现胖猎人的视线，耗子们竟然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排细长的门牙。

“啊——！！”

冯家下人们都忙着照顾昏迷的村长，谁也没有留意那一晚，胖猎人房中传出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