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躲避冯家的搜捕,朱苑和阿提卡花了一整天时间,翻山越岭,在山林中徒步穿行。
她们的行礼全都被迫遗落在知县府,一路平安无事,全靠昆虫们雪中送炭。竹节虫带她们找到干净的山泉,蜜蜂为她们挑选出树林里最鲜甜的果实。
“你也不能老叫它们小蝴蝶、小蜻蜓,毕竟是你施展神力的重要助手,得给它们取个很酷的名字!”阿提卡提议。
朱苑思索片刻。“那就叫……灵虫吧。”
万物有灵,百虫相助。
“好,就叫小灵虫!”阿提卡捧着一颗清甜的野地瓜,一边啃,一边感叹道。“要不是为了拯救世界,你就定居在这里,做个自由自在的小神仙,一定也很快乐!”
朱苑果断摇头。“万万不行。既然我的神力,来自人们的信仰,就必须竭尽全力,让世界变得更好。如果只用于自己享乐,不去帮助百姓,岂不是背信弃义,辜负了大家的信任?”
“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不愧是我亲自选中的神明人选。”阿提卡一脸欣慰,又啃了一大口野地瓜。“你要是在这里止步,我可就真的毕不了业了!”
朱苑嫌弃地递给她几片树叶。“吃完再说,果汁都快喷出来了。”
傍晚时分,她们终于穿过重重山林,来到万福县以西的山脉深处。
“我问了山里的灵虫们,过了这条小溪,前面那片山区,就是千狐山。”朱苑道。
沿着倒在溪流上的一棵大树,她们跨过平缓的溪谷,迈入一座更加高大阴森的山峦。
这里人迹罕至,连路也没有。山中已是初秋时节,草木刚刚由绿转黄,四处野花盛开,然而,不知为何,朱苑总觉得这里的气氛有些压抑。
“这么大一片山,我们要从哪儿开始找起啊?”阿提卡问。
“等我问问看。”
朱苑合上眼睛,正要询问趴在铁杉树上的灰天牛,却听它着急地大喊:“快趴下!”
朱苑来不及多想,一把拽住阿提卡,趴倒在地。
远处,有什么东西划破空气,尖啸着飞来。
刹那间,一支尖利的的竹箭,穿过她们刚刚站立的地方,深深扎进后方的树干。
朱苑拉着阿提卡,就地滚到一块岩石后面,扒着石头边缘,小心翼翼地望出去。
前方的山头上,站着一个身披兽皮、面目凶狠的中年男人,手中举着一把骇人的长弓,正端端描向朱苑。
“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赶紧滚出去!”男人厉声喝道。
“他是老兰,千狐山的守山人。”灰天牛向朱苑解释。“他平时人挺好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你们有这么大的恶意……”
事出紧急,朱苑只能先试着沟通,朝着男人的方向大声喊回去:“请您听我解释!我们无意冒犯,只是来寻找一个失踪的女人……”
“滚!!”
又一支竹箭射出弓弦,呼啸着飞来。
朱苑赶紧低下头,竹箭几乎贴着她的头皮飞过,掀起一股冷风。
没有时间让她犹豫,第三只箭又射了过来。
“仙女娘娘,跟我来!”说着,灰天牛从树干上飞起。
“你能跟上吗?”朱苑转头问阿提卡。
阿提卡比了个OK的手势。“我可是外星人,你照顾好自己就好!”
朱苑抓住两支竹箭发射之间的间隙,动作利索地爬起来,紧跟在飞天牛身后,在树林间蛇形走位。与此同时,一群飞蛾扑到守山人跟前,努力干扰着他的视线。
双重辅助之下,朱苑成功躲掉一支又一支不断射来的箭矢,钻进山坡背阴处的一座岩洞。很快,阿提卡也跟了进来。
两人扶着墙,还在喘气,附近的灵虫们已经围聚过来,万分愧疚地向朱苑道歉。
“没想到那个老实敦厚的守山人,竟会出手伤人,没能提前告知仙女娘娘,是我们的罪过!”
“惊了娘娘仙驾,实在惭愧……”
“不要自责,此事与你们无关。”朱苑伸出手,轻轻拂过小虫们聚集的空气。“更何况,全靠你们帮我,才能逃过一劫,我才应该向你们道谢呢。”
经历这两天出生入死的冒险,朱苑已经完全克服了对虫子的恐惧,彻底将它们当做并肩作战的伙伴。
倘若如灵虫们所言,这位守山人,平时温和宽厚,此刻却杀气腾腾……想必是朱苑和阿提卡突然到来,威胁到了某件他十分在意的事。
“这千狐山里,眼下除了这位守山人,还有其他人吗?”朱苑问。
灰天牛代表灵虫们发言:“只有守山人和小狐狸,没有其他人了。”
朱苑打开灵虫视野,看见那位守山人四处搜寻无果,拖着一瘸一拐的脚步,暂时返回了他的住处。
“他的腿,是受伤了吗?”朱苑又问。
“我也不知道。”灰天牛扑腾了两下翅膀。“我出生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了。”
朱苑大致探查了周围的地形,守山人居住的小屋,正好坐落在两座山崖中间,要想深入千狐山,要么想办法,翻过那两座陡峭的崖壁,要么就得找个妙计,搞定守山人。
按灵虫们的说法,这守山人本性不坏,动用蛛毒对付他,似乎有些罚不当罪。朱苑决定先找找看,附近有什么其他道具可以利用。
她走到洞口,向外张望了一圈,果然看见附近的坡地上,有一丛似曾相识的灌木。
楔形叶片,边缘有锯齿,吊钟状的花朵洁白胜雪,结着一颗颗长满尖刺的绿色果实……在小红薯上刷到过的植物学冷知识,立刻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这种植物叫曼陀罗,也就是中药洋金花,含有一系列有镇静作用的生物碱,据说是古人制作“蒙汗药”的主要原料。
朱苑稍加斟酌,拜托一群蚂蚁,搬来几片毒性较小的曼陀□□叶。
接着,她从地上捡了些碎石,将曼陀罗叶子研磨成粉末,捏成指尖大的小团。
大功告成,朱苑派出几只蜜蜂,抱着草叶制成的小药丸,飞向守山人的小屋。
守山人坐在一扇窗户旁边,俯瞰着下方的溪谷。他面前的木桌上,刚摆好今天的晚餐:两只烤红薯,一盘野猪肉,一碗黄酒。
他似乎没什么心思吃饭,目光一直在山谷中逡巡,似乎还在戒备着那两个突然现身的陌生女子。
忽然间,守山人被一只异常艳丽的火色蝴蝶吸引了注意,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身边的微小动静。
蜜蜂们抓住时机,小心翼翼地接近,将自己怀里的曼陀罗药丸,挨个丢进守山人的酒碗。药丸融化在淡黄色的酒液中,无迹可寻。
天色越来越暗,山谷一片寂然,完全没有闯入者的踪迹。
守山人最后朝自己门外望了一眼,确认没有异样,终于端起酒碗,仰头喝了一大口。
古人的蒙汗药名不虚传,守山人刚吃掉一只红薯,半盘野猪肉,便一头栽倒在桌上,沉沉睡去。
一只蜜蜂试探着飞过去,降落在守山人的手背上,守山人呼噜震天,毫无反应。
“搞定了,出发吧。”
朱苑这才放下心来,舒了口气,带着阿提卡从岩洞里走出去。
萤火虫星星点点,在薄雾蒙蒙的夜色中,为她们绘出一条发光的小路,宛如RPG游戏里的自动寻路功能。
两人穿过两座石崖之间的狭窄地带,守山人小屋近在眼前。这座小屋背后,就是陈二娘消失的地方。
“对了,小天牛,我本想问你,你们前些日子有没有见过一位夫人,名叫陈二娘?”朱苑问依然陪伴在她身侧的灰天牛。
“陈二娘……应该就是前些日子,被冯家人送来的那位夫人。他们来了好多人,一起去了红仙湖,可是——”
灰天牛的话才说到一半,阿提卡突然指着守山人小屋的窗户,大喊一声:“有、有鬼啊!”
朱苑连忙抬头看去,小木屋里烛火摇曳,照出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影子似人非人,披头散发,裹着一袭破烂的红衣,脸上布满狰狞可怖的疤痕,正蹲在守山人吃饭的桌子上,用头顶不断蹭着守山人,嘴里发出古怪的呜咽。
一听见阿提卡的声音,红色的身影立刻跳出窗户,消失在夜幕中。
“那、那是什么东西,是妖怪吗?!”阿提卡惊魂未定。
朱苑摇了摇头。那不是妖怪……而是一个面部受过重伤的孩子。
“小天牛,你不是说,这里没有其他人吗?”朱苑问灰天牛。
灰天牛扑腾着翅膀,着急地解释:“我跟娘娘说了,有守山人和小狐狸呀!”
朱苑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小狐狸……就是那个小孩儿?”
“是啊,她没有名字,也不会说话,平时守山人就管她叫小狐狸。”
朱苑走近小屋,大致检查了一番。守山人还在熟睡,小狐狸已然消失无踪。
“看起来问题不大。我们先按原计划,先继续往前走。”朱苑安慰地拍了拍阿提卡的肩膀。
“我才不害怕呢!”阿提卡瘪了瘪嘴。“希望还有机会跟小狐狸道歉,我不是故意说她是鬼的……”
两人绕过小屋,继续前行。
确认守山人和小狐狸都没有追上来,朱苑才向灰天牛追问道:“小狐狸的脸,怎么会伤成这样?”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冯家把一个浑身烧伤的女孩儿送到了千狐山,什么东西也没有留下,让她自生自灭。
“守山人心肠软,偷偷救下了小女孩儿,管她叫小狐狸。可是小狐狸胆子很小,也不会说话,平时都一个人躲在山里,只有肚子饿了,才会去找守山人要吃的。”
朱苑一怔:“那冯家人……知道女孩儿还活着吗?”
“除了仙女娘娘和小阿仙子之外,应该还没有其他人知道。千狐山是冯家祖上传下来的土地,守山人也是冯家雇来的,为了看住这片土地,不让外人靠近。冯家的人每次来,守山人便会吹响竹哨,提醒小狐狸躲好,千万不要现身。”
“原来如此……”听到这里,朱苑恍然大悟。“守山人是怕我们发现小狐狸的秘密,反应才会那么激烈。”
原来小狐狸的遭遇,也与冯家有关,那她当年被火烧伤,大概也另有隐情……
朱苑还在仔细推敲,阿提卡已经完全忘记了方才的经历,指着前方兴奋地大喊:“朱苑快看,好大一个湖!”
夜色中,湖泊像一面巨大的、漆黑的镜子。
为了迎接朱苑,数千只萤火虫悬浮在湖面上,星罗棋布,萤光与倒影彼此交映,清冷至极,动人至极。
“娘娘,这里就是红仙湖。”灰天牛道。
看着眼前异常瑰丽的景色,朱苑心头一紧。“你刚才说,陈二娘来了这里?”
“是的。那天夜里,冯家来了好些人。”灰天牛徐徐讲述。“他们乘着船,去了湖中央,回来的时候,其他人都还在……只是少了陈二娘。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朱苑跪在湖边,伸出双手,轻轻触碰冰冷的水面。
一只蜉蝣带着她的视觉和意识,前往湖水深处。
在阴冷、幽暗的湖底,茂密的水草被暗流吹开,淤泥之中,半掩着一只竹编的笼子。
竹笼里,静静蜷缩着一个年轻女子,身裹白衫,已然香消玉损。那女子蛾眉皓齿,艳如桃李,鱼虾们不忍啄食,却无法阻止冰冷湖水不断腐蚀着她的身体。
死亡的画卷如此平静,却又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她的脸上没有恐惧和痛苦,反倒挂着一丝冰冷的笑意,发出对这荒唐人间最后的嘲笑。
看着冰肌玉骨,却再也没有半分生气的女子,眼眶一热,两行泪水从朱苑脸上缓缓滑落。
朱苑睁开眼睛,问山谷中的万千生灵:“你们有谁知道,那天……发生什么事了?”
乘着清凉的晚风,一只夜鹭掠过水面,停在她的身边。
“娘娘,我知道。”灰白羽翼的夜鹭开口讲述。“陈二娘被冯绍章送来的那天夜里,我就在他们的船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