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被程含然安慰好的魏王妃,听到这样的旨意,抿唇掐着手指不让自己失态,尽量做到礼数周到。
为首宣旨的内侍姓姜,长得挺高瘦,刚过三十多岁,模样看着有些俊朗。得到了魏王妃的回应,姜内侍笑道:“那仆便回宫向太后殿下回禀此事了,王妃放心,不过七八日的天数,县主就会回府的。”
该死的,还这般多嘴!魏王妃心里嘀咕着,脸上仍是客客气气,道:“大母思念孙女,我这做儿媳的,岂有拦着阿姑的道理?”
“王妃说得对,正是这个理。”说到底他只是个传旨的内侍,奉主子的命做出这样的事,他于心不忍,却无可奈何。魏王妃能如此客套,全赖于他背后是杜太后。
姜内侍很识趣,知道再停留一刻魏王妃就忍不住了,恭恭敬敬叉手行礼,带着剩余的宫婢内侍退下了。
一行人刚走没影,魏王妃气鼓鼓地坐回椅子上,将手重重拍桌,桌上摆放的糕点和茶水随之晃了晃,吓得随侍的奴仆齐刷刷跪下。
程俏的随从浮光早就退下了,程含然也回了观雾轩,高夫人率先开口劝道:“女君别气坏了自个儿身子,太后殿下年迈,想念孙女也是常有的事,过不了几日六娘就会回府的。”
魏王妃的陪房林媪顺着高夫人的话道:“高夫人这话说得并无差错,六娘如今所居的是王府,才不是大内,往后出阁了回的也是王府,而非大内。”
魏王妃撇撇嘴,即使她们二人说得很对,她也听不进一句。
她出身武将世家,除了练武之外,诗文是读过的,通晓很多大道理,不会将怒火发泄到无辜之人身上。
冷哼一声后,魏王妃咬牙切齿地说:“先前顶多是让六娘每月陪她出宫礼佛三五日,如今倒好,还未到礼佛的时间呢,就急哄哄地将六娘接入宫中。”
高夫人和黄夫人好歹在王府待了二十余年,跟林媪一样了解魏王妃的性情,听到这句话她们纷纷松口气,围着魏王妃说些软和话。
杜太后的旨意难违,翌日才刚蒙蒙亮大内就派了人来,接程灵然入宫。
...
...
天渐明,大内寂静无声。
宁寿宫中,一声又一声敲打木鱼的声音穿透云端,宫殿上方忽的涌现许多受惊的鸟叫声。
宁寿宫掌事的宫婢翟媪是杜太后的陪嫁,一生未嫁在大内陪伴杜太后,圣人继位后杜太后开始吃斋念佛茹素,她自然是跟着杜太后一块茹素。
夏日里天气炎热穿着纱衣,多年茹素的翟媪体型消瘦,远远望着,像张单薄的纸。
翟媪生了一张严肃的脸,面对程灵然那严肃就变为了欣喜,看起来稍稍和睦些,仍并未到慈眉善目的地步。
“六娘可算来了,殿下等候六娘多时,六娘快进去陪伴殿下吧。”翟媪笑着做出请的动作,亲自请程灵然进宁寿宫。
宁寿宫正殿内,一身着大金色织锦华服、体态丰腴、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举手投足间又透露出自身的高贵、庄严。老妇人正是当朝太后杜氏,圣人的生母,先帝元后。
杜太后站立在正殿所供的小佛像前,双目微闭,脸上的神色有些不安,一手有节奏敲打着桌上的木鱼,另一只手正不停地转动握在手心的佛珠。
她是当朝太后,虔诚拜佛不求荣华富贵、不求身体健康、平安顺遂,只求一个心安。
所谓心事,她比任何人都多。
听到程灵然的脚步声,杜太后没有一丝的犹豫就停住了自己的动作,放下佛珠和木鱼棒,睁开眼,由身侧的宫婢檀娘搀扶着走向程灵然,和蔼道:“六娘来啦。”
她们祖孙相伴多年,私底下的礼数早就忽略不计了。
对于这个大母,程灵然打心眼里的敬重和爱戴,乖乖巧巧走至杜太后身边,自然地接过杜太后递来的手,在另一侧搀扶着她。
“快一个月未见,大母可有想念孙女?”程灵然俏皮一笑,搀扶着杜太后坐在贵妃榻上,说道。
程灵然上回出宫后隔日就是谢敛凯旋,杜太后上了年纪不假,并不代表她就此痴傻了,才不会提及跟谢敛有关的事。
她见到最疼爱的孙女,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伸手轻轻刮下程灵然的鼻子,溺爱的笑容溢于言表,嗔怪道:“说不想念六娘可信?大母就是想念得紧了,这才降旨让你入宫陪我这老婆子。”
“哪有,大母才不年迈呢。”程灵然顺势窝在杜太后的怀里,软声软气地说道。
“傻孩子,我都当曾祖母了,你大兄的长子都三岁上活蹦乱跳的,我不年迈谁年迈?”杜太后被程灵然这句话逗笑得合不拢嘴,情不自禁抚摸她的头。
祖孙和乐的场面檀娘喜闻乐见,她是杜太后成为皇后十年后才服饰杜太后的,比杜太后和翟媪年轻了十余岁,家里长媳有孕,她正憧憬日后当大母的情景呢。檀娘闻言温声笑了笑,“县主嘴甜,殿下心里喜欢得很,就别自谦啦。”
杜太后将怀里的程灵然抱得更紧了,看向檀娘,说:“檀娘,你看看,这孩子予如何能不喜欢?”
檀娘轻声应了声“是”,“殿下福泽深厚,能有这般体贴的孙女。”
听着檀娘这话,程灵然颇有些不好意思。
“对了。”杜太后想起最关键的点来,“这次提前将你接进宫,你阿娘心里可会怨我?”
程灵然的头从杜太后的怀里出来,走至杜太后另侧坐下,摇着头说道:“阿娘性格的确洒脱了些,却也明辨是非,知道大母想念孙女,心里并没有怨言。”
她撒了谎,没有说出真实的情况。
这世间有很多种关系,唯独婆媳关系是最难处的,她们两个女人的关系通过一个男人而建立,没有任何情感基础,随时会争锋相对。
若是作为儿子、丈夫的男人懂得处理婆媳关系,那这两个女人自是相处融洽。
她昨夜安抚魏王妃许久,陪着魏王妃说了一夜的话,这才让魏王妃好受许多。
两边都是她最在乎的亲人。她不喜欢她们横眉冷对,每次见面都要给彼此上眼药,戳心窝肺管子。
活了这么大岁数,杜太后经历太多,知晓程灵然说这话是为了让她放宽心,也知晓程灵然这般说定是将魏王妃安抚好了。
因此,杜太后没有拆穿程灵然的谎言,而是点点头,赞许道:“阿绮通情达理,我反倒心胸狭隘了,将她想成这样。”
“从王府入宫走了这般久,又来陪我这老婆子说了一会儿话,六娘累了吧?”杜太后说道。
魏王府所在的永兴坊紧挨着皇城,从魏王府坐马车至皇城要不了多少时间,更别提劳累了。杜太后能如此说,全然是溺爱程灵然的缘故,舍不得她受一点颠簸。
在杜太后这里,程灵然向来是不受拘束的,她听了这句话便做出腰酸背痛的样子,空弦和疏桐相视一笑,配合着主子给她捏腿捶背。
“大母,可把我累坏啦!”程灵然娇滴滴的声音传入杜太后的耳朵里,在杜太后听来很是中用,眼睛眯成一条缝,满脸的慈爱。
“小滑头。”杜太后嘀咕两声,看向空弦二人,吩咐道:“你们主子累了,服侍她去微雨阁歇息吧。”
微雨阁是程灵然居住了十四年的宫殿,是宁寿宫里仅次于正殿的宫殿。
太后的令不能不遵,空弦二人不假思索地蹲身应是了声。
“孙女还未去向伯母问安,怎能歇息呢?”程灵然说道。
杜太后不以为意挥挥手,“你伯母是最和善不过了,不在乎这些虚礼,你歇息够了梳妆整齐了再去她那里问安也不迟。”
既如此,程灵然也不推辞,站起身退后几步笑了笑说:“那孙女就去微雨阁歇息了,孙女告退。”
杜太后轻声“嗯”一声,笑着目送程灵然主仆三人离去。
待到她们主仆三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杜太后缓缓移开眼,由檀娘搀扶着起了身。不知为何,杜太后心里头有一种莫名的悲伤,使她叹口气。
檀娘服侍杜太后多年,是除翟媪以外最了解杜太后之人,她明白杜太后为何叹息,不会直截了当问其中的原因,只是说:“殿下昨夜魇着了,也去歇会儿吧。”
杜太后越来越伤感,逐渐湿了眼眶,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沉默良久不曾开口。
檀娘都懂,很容易被杜太后的情绪带动,眼角竟流过一滴泪来。
“予又梦到了她,看来这么多年她还未原谅我。”杜太后喃喃自语。
程灵然不知道杜太后这边的情况,她认床,微雨阁算是她的第二个家,所以即便内心有些许心事,也能够睡得安稳。
已是下午,空弦和锦瑟服侍程灵然起床更衣,重新替她梳了发髻,穿上熟悉的宫装,反而没有从前那样活泼开朗,多了几分庄重。
程灵然乘着轿辇来到皇后所居的凤仪宫,由孙长御引进殿内,她一眼就看见坐在右下角的七公主,跟李皇后与殿内其他陪伴皇后的妃嫔见礼后,主动坐在了七公主身边。
七公主与她同岁,今年都是十七岁,只不过一个生在春日,一个生在秋日。
两姊妹欢欢喜喜说了一会儿话后,一直陪着李皇后的张美人提议道:“殿下,入了夏人心浮动,正好县主在宫里,不如我们几个一块儿去游湖赛赛龙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