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一身着橙色圆领袍衫的年轻儿郎小跑着进了程灵然的听雪馆。
守着院门的婢女内心是想拦着他,匆匆行了一礼,嘴还未张开劝说,那位郎君已经一溜烟跑没影了。
他快步跑至程灵然面前,身上所佩戴的吊坠正晃动着,倒映着夏日的暖阳。他面带笑意,如三春般暖和。
“六娘,今日天气好,阿兄带你和五娘出去玩去!”他兴致勃勃地拍着胸脯道。
魏王妻妾一共有四位,包括早逝的萧夫人,她们一共给魏王生育了三子六女。除了黄夫人生育二娘程欣然、高夫人生育二郎程值、萧夫人所生的五娘程含然,其余儿女皆是魏王妃所出。
亲王的子女,不论嫡庶都有爵位。六个女儿的爵位都是县主,一视同仁,儿子之间的差别就大了些。
大郎程攸,是魏王嫡长子,所得的爵位是从一品的嗣魏王,也就是嗣王,若无意外,后代嫡传子孙皆可获得这个爵位。其余诸子,不论嫡庶,按律可封正二品的郡公,有功者便进为从一品的郡王。
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都得听当权者的安排,再者本朝亲王的儿子多半都封了郡王,个别因自身原因只封了郡公。圣人如今在世的兄弟少,一母同胞的兄弟更是只有魏王,魏王的儿子自是应封郡王。二郎程值便是黎阳郡王,同大郎程攸一样身有官职,现而今去蜀地公办了。
这位看着吊儿郎当的儿郎,便是魏王最幼子三郎程俏,所获的爵位是国公,与嗣王、郡王同是从一品,但少了两千食邑。
程俏人如其名,是魏王府三个郎君里生得最俊俏的一个。他平日里的心思都不在正经事上,喜欢喝花酒逛烟花柳巷,在长安的风评说不上很差,也说不上很好。上面两个兄长都成家立业了,唯独他的婚事迟迟没有进展。
心宽的他丝毫不在意这些,成家立业的男人顾虑太多,他可不想被以后的妻子管着。
现在这般无忧无虑的生活挺好的,没等程灵然回答,他无视程灵然脸上讪讪笑意,上前几步伸出手,拉着幼妹的衣袖,往程含然的观雾轩走去。
程灵然没有异议,随着程俏走了。
他和四娘是一胎双生,如今已经二十岁了,对妹妹拉拉扯扯的也不成体统,没走几步他就松开手,跟程灵然并肩走着。
他怕程灵然路上无聊,于是心直口快地和她说起近日的玩笑话:“也不知这长安的风向是变了还是怎么的,裴八郎的名声忽变得丑恶不堪,不少贵女提起他全都是一副厌恶的神色,比我当时还不堪。”
程灵然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程俏不知,她知呀,这是她命人传播出去的。
裴谨是伪君子。在余素引寄信之后,她就让身边婢女派人查了查他的底细,尽管裴谨将那些事情掩埋得再好,她的人也查出了不少关于他的风流趣事。
那些风流趣事,她命人原封不动地传播,为的就是让长安城里仰慕裴谨的女郎知道,看清裴谨的人品。再加上余素引那日的话,爱看热闹的百姓会自己想一出戏来,就会觉得那些风流趣事八成是真的。
余素引早就看透了裴谨,这才说不愿嫁给裴八郎。
程灵然嘴上很配合程俏,歪了歪头,轻轻笑了笑,问道:“阿兄为何知道这些呀?”
说起这个,程俏无比地骄傲,道:“那还不是因为阿兄足智多谋,善于观察长安城的百姓们。”
“是是是,阿兄最厉害了。”这位兄长非常幼稚,只要他不做坏事,程灵然没有不顺着他的时候。
程俏没听出程灵然话中的敷衍之意,反而怡然自得,二人一同走至程含然的观雾轩。
程含然性格恬静,平日里除了找程灵然说说话,一同出去玩,便是在房内绣花品茶,亦或是练习看书。
兄妹俩不用通传便进了程含然的房内,彼时她正由婢女菡萏在旁伺候着打扇,她自己在看一本史书,只发出翻页的声音。她身边另一个婢女芙蕖听到动静,连忙给二人见礼:“三郎、六娘。”
程含然看得入迷,听到芙蕖恭恭敬敬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将书放在书桌上,她脸上并没有因被打搅所展现出不耐烦的神色,反而是喜悦的。
兄妹三人互相打了招呼,程俏很快说出来意:“五娘,阿耶说劳逸结合,今日天气好,你看书也看累了,不如随阿兄去外头玩玩吧?”
程含然轻声应了,又亲亲热热走到程灵然面前,轻抚她的双手,道:“阿灵可是在家闷着了?”
程灵然笑着应了声“是”,“阿姊带我出去玩吧,让阿兄做我们的护卫。”
程俏闻言得意洋洋,他果然是有些用处的。
程含然哭笑不得,用手戳了戳程灵然的额头。
三人随后收拾了一番,便坐上马车出门了。
程俏骑马走在前头,程灵然姊妹俩各带了两个婢女,分别乘坐两辆马车出行。
车上,程灵然想到了程含然的那句话。
阿姊说的话,对也不对。
她这些时日在家确实闷着了,天气炎热,难免使人心生烦闷,若出去散散心也是极好的。再者,百闻不如一见,她还是想亲眼所见裴谨如今的下场。
如裴谨这样虚伪的人,最在乎的即是虚无缥缈的面子名声。
他当年故意推余素引下水,做出救余素引的假象,为的不就是得余尚书的赏识。他虚长她们六岁,当年是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有自己的心智,不能拿年少不懂事为缘由,包庇他的一切罪责。
她只不过是将他所做之事公布于众,从未伤害过他分毫。
夏日里阳光大,雨水也多,同时也有强劲的风,在她思考时吹动车帘,恍惚之中让她看见一抹墨绿色的身影。
那道身影说不上多特殊,可她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这使她随那道身影走过的地方望去,只看到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这是一个女郎的身姿,与她在大内的宫女朝阳身姿相像。
大内的宫婢内侍都是有定数的,他们可能不止一位主子,会服侍多个妃嫔、皇子皇女。她分配了四个贴身宫婢,与她一同长大,临到出宫却只能带走空弦和锦瑟,另外两个贴身的宫婢朝阳、晚霞按律留在大内听候发落。
带着这个疑惑,她问同坐一车的空弦和锦瑟,“你们方才有没有看到什么人影?我感觉很像朝阳。”
空弦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看到朝阳。
锦瑟只关注自己主子去了,哪里去看这些有的没的,她随口说道:“大街上人来人往的,那么多人影,指不定是谁呢。朝阳和晚霞在娘子及笄那年被放出了宫,听说回了老家,娘子忘了嘛?”
这倒也是,锦瑟说的话并无道理,程灵然遂不再想这些。
一路上他们兄妹三个走走停停,逛了不少地方,程灵然很快将这个偶然的插曲抛诸脑后。他们最后去的地方是一间酒楼,玩儿够了,总要歇息片刻。
魏王府的三郎安国公谁不认得,酒博士一见安国公带着妹妹们大驾光临,忙快去去迎接他们,更不忘吩咐身旁人去叫他们酒楼的东家来。
大周民风开放,女郎出门不用带帷帽遮遮掩掩,酒楼东家应声过来看到程含然两姊妹,大张着嘴巴,默默咽了口水。
“安国公与两位县主这边请。”酒楼店家反应很快,肃容做出请的动作,带领他们去往二楼的厢房。
程俏轻哼,低着头护着妹妹们上楼后,自己再缓缓上楼。
一行人走到二楼的厢房,突然就有酒杯摔裂的声音从一间厢房传来,厢房外走出一男子,重重地摔门而出,露出裴谨疲惫的脸庞来,他嘴唇虚张,没发出半点声音。
看热闹不嫌事大,程俏就是这种心态,情不自禁地双手抱胸,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程灵然不太喜欢看热闹,今天倒是例外,她好奇谁这么勇敢,直接和裴谨对骂。程含然见阿兄阿妹都停住脚步,无奈耸耸肩,随他们去了。
厢房里传来喋喋不休的辱骂,很快就走出一男子,竟是郑观。
“敢做不敢当,你裴八郎就是这么为人的吗?光读圣贤书了,半点大道理都不懂,还不如我这胸无点墨的凡夫俗子。”郑观叉着腰仰头说道,神情不屑。
裴谨心里头憋着一口气呢。
近来他的名声是不佳,为了挽回形象,他特意相邀长安城出身名门的郎君。作为定川长公主的儿子、同时又出身五姓七望的郑观自然在内。
他先前很嫌弃郑观的做派,郑观吃喝嫖赌唯嫖不占,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令人不齿。没想到,这样的人居然还嫌弃他虚伪,出言嘲讽他。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好言好句为自己说了“公道话”,可这呆驴就跟吃了炮仗一样,火气那么大,给他气得夺门而出。
万万没想到,郑观还跟了出来,再次出言辱骂嘲讽自己!
裴谨很想回怼郑观,怒气上头的他尚有一丝理智,郑观是定川长公主的儿子,轻易得罪不得。
今日的目的是挽回形象,裴谨内心挣扎了下,变回往日谦顺面容,和煦说道:“郑兄许是误会某了,某并未做出那些事来,谣言止于智者,郑兄怎能听信这种不切实际的谣言呢?”
谣言止于智者?这句话在程俏听来是大大的不适。
他信了那些关于裴谨的传言,难不成他就是蠢笨如猪的人吗?
程三郎从不委屈自己,将心底话脱口而出:“裴八,你说谁是蠢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