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并不冷,他笑了笑,而后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吐出体外,可仍然断断续续地开口。
“您说要教我做人,可连爱都没有,如何算是人呢……”
长路的尽头就在眼前,可他生生呕出一口血,血中夹杂着他自己震碎的五脏碎片,他已经很多年不曾历经这样的疼痛,如今甚至有些勉强起来。
“我……让我来教您吧,殿下。”
“很多年前,您让我离开的时候,我说自己可以为您去死……”
剧痛让他的双眼昏黑,甚至连站立都勉强,他胡乱地抓住阮瑟的手,他已经看不清她了,可目光却如同燃着的火。
“我与流月渊相连,若是,若是我的料想不错的话,待我死去,您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吧,回家吧…殿下。”
他在这几句话中飞速地衰老,一头长发都浸了霜,仰面倒在了地上。
他看不见了,可阮瑟静静地坐在他身侧,抓着他的一只手。
月光悲悯地照耀着地上的仙与魔,他们好像拥有过整个世界,可此刻却什么都没有,连影子都显得萧索。
“你可有什么所求。”
“没有…没有……爱是强求不得的,殿下,如果可以的话,请……请您摸摸我的头发。”
温热的手落在了他的发顶,江灼雪苍白的脸上竭力扯出了一个笑,缓缓地诵出一首凡人的诗篇。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我把长生,还给您了……”
江灼雪的呼吸止住了,与之一并随去的,是长压阮瑟肩头百年来的枷锁。
一滴泪落在了他气息断绝的躯体上,阮瑟捂着心口,觉得那枷锁仿若转移到了她心头,悲凉地她想笑。
“这便是爱吗。”她喃喃,“若这便是爱,下辈子,我还给你。”
……
阮瑟回到了白玉京。
如江灼雪料想的一样,他托生于阮瑟的力量,又炼化了流月渊,与她同承天道之力。他死后,那部分力量转回了白玉京,仙城重新苏醒。
人神们只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究竟有些什么,记不清了。
不过也没关系,在悠长的年岁面前,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爱与恨,生与死,同样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
阮瑟消逝在一个雪天。
一个寻常不过的冬日,霜华白雪间。
原来死亡是这样的感觉,她的意识在一片明光中流淌,仿佛此生经历过的一切又重新在眼前回放。
她看见白玉京里无尽的雪原,看见托举着白玉京的苍山,看见遥远山下次第亮起的灯火,那片灯火中亮着一个繁华的人世,她去看过一趟,真的很热闹。
那片热闹本与她无关,可有一个人用自己的命渡了她一程,可惜他想要教给她的东西,她此生又复想了许多年也没有懂。
但是没关系,就算不懂,她也会还给他的。
......
几乎在阮瑟死去的同时,惊昼便被扔出了白玉京存在的这个世界,他环顾四周,自己又再次回到了满是镜子碎片的空间内。
还未等他细想,那个自称为神的声音再次响起,“考虑的如何?”
那语气里带了十成十的把握,似乎笃定了他一定会答应。
惊昼实在有太多的疑问想要知晓答案,见他犹豫,神明再次抛下一记重弹——
“你就不想知道,你为何与江灼雪长得一模一样么?”
惊昼鲜少有情绪,可一块镜子飘到了他的眼前,他看向那块镜子,镜子里映照出了他的脸——
与江灼雪一模一样的脸。
“一个条件换所有答案,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神明循循善诱,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我答应你的条件。”惊昼听到自己的声音。
“交易成功。”
……
红衣是被刺骨的疼痛活活疼醒的。
入目便是熟悉的背影。
“南……竹?”红衣虚弱的开口,“这是哪里?!”
“阮姐姐,这里是药宗呀……”南竹扬起一个可爱的笑容,慢慢走向她,手中精细的刀尖闪着银白色的刺眼光芒。
已近寒冬,北风从缝隙中卷进阴暗的密室,红衣身上只着了件单衣。乖张如她,此时也仅能瑟缩着看向面前的南竹,“你要做什么?”
闻言,南竹面上的笑容更甚。他轻轻摇了摇头,手中的刀刃却霎时间切断了红衣手腕上的脉络!
红衣咬紧牙关,却还是忍不住痛呼出声。这样的折磨许是从她昏迷时就已经开始,可清醒时带来的疼痛更加难以承受。
南竹下了十成十的力气,血液瞬间从巨大的伤口中喷涌出来,将巨石上生长着的苔藓都浸润了黏腻的红。
那伤何止伤了红衣的经脉,几乎砍断了她的整个手腕。
在巨大的疼痛下,红衣近乎癫狂地笑了出声:“哈哈…好……好!哈哈哈哈哈!好一个没良心的小畜生,你要杀我,你竟要杀我!”
大量的血液带着本就不多的体温一并流失着。
红衣无力地依靠在墙壁上,嘴上由还骂着:“你忘了是谁将你养大,若不是我,你早就死在药谷中!恩将仇报,你不得好死!”
“我怎么舍得杀你呢,阮姐姐。”带血的银刀温柔地贴上了红衣的脸,未凝结的血液顺着她的侧脸淌下。
南竹的话中如同浸透了蜜一般温柔,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一种红衣从未见过的的凝血草附在刚割出的伤口上。
这草药药性极好,刚敷上不到片刻,那狰狞的伤口就有了愈合的迹象——而其带来的代价就是千百倍的疼痛!
那伤好像又被撕裂了一般,红衣双目涣散,十指紧抠在石床边缘,平素保养得极好的指甲都被粗糙的石壁蹦断,可此刻她根本无心去管。有冷汗不住地从她额角流下,她嘴巴大张着,可剧烈的疼痛让她连尖叫的力量都没有了。
“阮姐姐,我只不过是想叫你为药宗做点贡献罢了,怎么就怕成这样了呢。”
南竹话里满是遗憾,他随手从红衣的外衫上撕下一块布条裹在那伤口处,“你看,我待你多好,见阮姐姐实在是疼得厉害,还会为姐姐包扎呢。”
那布条被南竹缠得极紧,鲜血随着这挤压再一次喷涌而出,布条瞬间被鲜血浸到饱和。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如同在计算着红衣所剩不多的时光。
红衣双目紧闭,南竹见她这副模样,轻轻地哼起了一首过时的儿歌:“阮姐姐,还记得吗,小时候虽然你心情不好时,时常打我出气,可有时候也会为我唱这首歌呢。”
“你要…说什么!”红衣几乎是从牙关里一字一句地挤出答话,她绝不相信此时此刻南竹只是为了单纯地同自己叙旧。
“阮姐姐,”南竹略带遗憾地叹了口气,“你以前对我很好的,一定能原谅我的一些小错吧?”
“你说这是小错?!你将我虏来,困在这里,将我当做药人是小错?!南竹,待我出去,我必将你挫骨扬灰!”
“姐姐,你说什么呢?”南竹诧异地开口,捧起红衣完好的另一只手腕,再一次露出那种天真可爱的,孩子一样的笑容。
“我是说,我选错手啦。”
窗外夜雪呼啸,化作千把万把嚎哭着的刀。那窗纸是暗黄色的,如同生了锈。谁的身影被那一盏油灯的光描摹在墙上——
坐着的,倒下的,在地上滚动着的。
红的,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