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瑟病了。
作为一个凡人,她的体质素来不大好,似乎有多半的时间都是躺在病榻上的,可这回她病得格外蹊跷——
似乎只是外出时不知为何晕倒了,然后恰巧被沐灼体内那株生息蛊的蛊灵捡了回来,安然无恙地在床上躺了一日,第二日一早便能自由行动了。
不论是病还是伤,这好的总是太快了些,江珏不放心地为她把了三遍脉,才拧着眉,踌躇了片刻才道,“倒是没什么大碍,难不成之前只是着了风寒?”
南竹瞧见他那不确定的样子,顺嘴接了一句,“莫不是你看岔了吧,让我也来瞧瞧。”
“瞧什么瞧,”阮瑟笑着推了他一把,似是嗔怒道,“珏哥哥都说我好了,你的医术什么时候越过他了不成?”
而后她看了看窗外和煦的太阳,有些雀跃的开口,“既已无大碍,我是不是可以出去玩儿了?成天窝在床上也太没意思了。”
江珏并未答话,手仍在她的腕上搭着,只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阮瑟见他未允,扯着江珏的袖子轻轻摆了摆,又放软了嗓音唤了一句,“求你了……”
“罢了。”
江珏再抬头时,面上已无愁容,他转头对南竹吩咐了一句,“你去趟茶室,我记得炉上还温着阮儿的药。”
南竹愣了愣,他分明记得江珏嘱咐过阮瑟身子虚,在尚未探明病症前不宜用药,可看着江珏的神情,到底还是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
待那木门关合的吱呀声一响,江灼忽而叹了口气,“阮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阮瑟心头一颤,忽而握住了那只搭在她腕上的手,直视着江珏的眼睛。
“珏哥哥,我也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她开口的语气有些轻飘飘的,像是一片穿门而过的风。
“但是我想不起来了。”
“既如此,那便没什么旁的事了。”江珏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又露出一个宽慰的笑,“我瞧着你已经好利索了,若想出门便出吧,只是再不要一个人下山了。”
阮瑟乖巧地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木门之后。
……
江珏一走,阮瑟便敛了面上的笑意,木木地用额角抵着床柱,静了好一会儿,才用手背贴上自己的面颊。
她并没有骗江珏。
人的记忆本应像水一样,随着时间的定点而自然流淌。可关于那晚的一切记忆似乎都被她的大脑隔断了,似乎仅剩下一点刻舟求剑的本能——
她记得泥塑的夜叉大张着眼,记得昏黑的晚风卷着乱雪吹响衣袍的声音,记得低哑的油灯和破云而出的月。
她还记得人。
有人躺在地上,头颅上骨碌转着的眼珠已经找不到自己的躯体,散落的手指被大簇大簇的红藤举到她面前,像是叼着骨头到主人面前邀功的狗。
站着的人是她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她杀了人,很多人。
阮瑟并不介意杀人,那些人既然想杀她,那么被她杀死也很公平。
可不介意杀人和杀人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她记得人血落在手心里黏腻的触感,故而无法辩驳那人只是有着一张和她一样的脸,那些存在于脑海中的兴奋与狂热如烟花般转瞬即逝,却又夺目到让人无法忽视。
那些因空气中漫散的腥甜气息和散落的人体而诞生的快乐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现在她会觉得如此不适。如果不是,那么那天晚上站着的人到底是她,还是占据了她躯壳的另一个人?
这念头在她眼中闪过,就像刀刃砍在寒铁上擦出的火星,远处的人看起来灼热,可挥刀的人只觉得那声音实在令人牙酸得紧。
她将微微发颤的双手举到眼前,十指纤纤,莹白如玉,指甲如同水葱一般,日光透过匀婷的骨肉落成一片暖红。
像是血。
她的五感似乎都在这片红中变得异样清晰——她听见窗外下晚课的弟子们拨弄琵琶的声音,听见停在枯枝上的鸟雀扑闪翅膀的声音,听见醒木啪的一声被人重重拍在了桌上。
整个世界对于她而言嘈杂无比,如同平地里骤然炸响惊雷。
……
阮瑟进门时,沐灼仍在床上睡着。
屋内静的出奇,惊昼坐在案前抚摸着一本字迹古朴的游记,听到了推门的声音,头也不抬,直到那人的脚步声停在了身前。
“早。”
“你能看得清这书上写了什么吗?”
“看不见。看不见也无妨,不过是找些事情做罢了,我在等你。”
“等我?”阮瑟顿了顿,复又开口,“你知道我会来找你?”
“我知道你要来找我,也知道你要问什么。”惊昼温声回应,“坐吧,我闻到你带了酒。”
小几边的香案里插着三炷香,正摇摇晃晃地熏出一股栀子的甜润,这股甜似乎唤回了阮瑟的一点神智,她犹豫了半刻,到底还是开了口。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杀了他们。”
“我……”
阮瑟甫一开口就被打断了,惊昼竖起一根食指抵在了她唇边,“什么善良宽仁,都不过是一个扣在人身上的笼子。笼子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能杀人?能救命?你已被困在一个铜墙铁壁中日久,不要再给自己套上另一个笼子。既然羽翼丰满,那么想杀谁便杀谁好了。要么你杀了他,要么他杀了你。”
他说完又笑了笑,补上一句,“不过似乎不用我提,你也并不在乎这些。”
阮瑟心头骤然涌出一股无名火,好像有人剖开了她的心,而后把她拉到了青天白日之下,对着世上所有人朗诵那些阴暗的念头。
她本想辩驳,可话到了嘴边却被她咽了下去。
“是。”她也扬起了嘴角,“我确实不在乎。但杀人这种事,第一次做总是有些难度的,一要有杀人之心,二要有杀人的本事,我虽有心,可如何来的本事,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
惊昼平静地打开那坛酒,倒了一盏,推向阮瑟,“你有,只是你不信罢了。喝吧,酒可消愁,还可壮胆。”
她近乎气结,本能地想砸了那坛酒,掀翻了这张桌,可望了望躺在床上的沐灼,到底还是作罢。
“我是个凡人,所有人都知道!以凡人之躯便能杀了那些修士,这样的好事我又为何要不信?”
“你心虚。”惊昼将那酒盏又朝着她推了推,“所以你不信。”
阮瑟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