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佣人正在一丝不苟地为他们打理房间。
肖安走到壁炉前往火炉里扔了一块木炭,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城堡里最近有什么新鲜的事吗?”
“很抱歉,我并不太了解……”女仆将行李和玩具摆放入衣橱里,两手局促地交握着,谨慎地回答道。
她不是不了解,反而是太了解了,在动辄处死或以私刑的混乱年代,如果私底下妄议高级家庭成员们的事,不管是好是坏,她们都不会被留下来,当然在附近也不会有上层家庭接纳她们。
肖安努力摆出从祖父脸上学过的表情,那是种非常阴凉逼仄的神情,“利姆纳赫呢,也什么都没有吗?”
女仆闭着嘴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摇头。
但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哪怕肖安只是个孩子,也在大人们社交时听过几句传言。如今的女贵族除了已经有老公的几乎都是别人的情人,光是想糅开其中的关系都得花上三天半夜;很多领主为了衬托自己的高大、高贵的气质,来拜访时都会带着自己的侏儒,而宾客们巴结侏儒又闹了不少笑话;铺排炫耀的比武竞赛更是让人目不暇接……
她胆敢糊弄我!?
肖安从没被下人拒绝过,出门后的诸多不快一齐涌上心头,那一点点对女仆忠实品质的认可顿时也被强烈的恼怒所掩盖过去。
幸而马拉奇一直注视着这边,在兄长的火气爆发前,他扭头换了种问法,“城堡里有哪里不能去吗?”
“三层往上就要请示总管了,”女仆松了口气,这个问题要好回答多了。
马拉奇心下有了计较,催促她赶紧离开,“我们记下了,你快走吧,”
女仆欠着身退离了房间,贴心地给他们关上了门。
肖安几乎是立刻就拽着弟弟的胳膊,兴奋地说:“你是说那东西在上面?”
“别着急,”马拉奇一手曲躬枕在脑后,整个人已是半梦半醒,“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
隔天是冬日里难得阳光灿烂的日子,城堡的女仆们已经在忙着下午的工作,她们抱着裙子和毛皮从大箱子里取出来,晾晒在花园和庭院里,用小棍子拍打它们,迎微风甩动衣服,点燃浸过香蜡油的火绳在底下熏香,用锐利的眼神寻找蛾子和跳蚤的踪影。
肖安和马拉奇今天没去上堡区,因为兵士们一直守在大厅和各个主要通道的门口,他们昨天晃悠了半天也没找到机会上三楼。
负责照看宾客的女管家和看门人打了声招呼,同意他们爬上堡场里的谷仓,对面的铁匠炉子正烧着烟,隔壁酒窖散发的啤酒香味止不住地钻进他们的脑子。
肖安抽了根玉米无聊地一粒粒剥着,“现在我开始相信你说他们是在糊弄我们的事了。”
不说他们两个小孩根本上不去,城堡里也一点动静都没有。
藏着掖着的能是什么宝物?
“但我们也得做些什么,”马拉奇意有所指,“轻易放弃不是温斯内赫塔继承人的品格。”
根据他们海岛基督教的教义,领主除了配偶还应该有其他侧室,否则神权制教义将会给家族带来虔诚惩罚,影响宗族的奉献等级。
所以他们的父亲将来一定会有其他拥有继承权的孩子。
肖安的抱怨声戛然而止,他真讨厌大人动不动就搞的那套考验,“我们必须得找出点东西交差。”
“是的。”
“可谁敢拉着我们——两个小孩说统治者的隐私?”
“谁说非得是穆尔哈特小国王的秘密?”
马拉奇往后一仰头,只觉得午后晨昏,天蓝的干净,“你也说了,大人眼里我们是小孩,你觉得父亲和祖父会不明白?”
肖安是不愿退而求其次的,这让他产生自己被大人们看轻的幻想,但也同意弟弟说的才是对的,“所以我们得换个目标。”
“没错。”
“可是换谁呢?”
马拉奇做通了肖安的思想工作,姿态也变得慵懒起来,“随便谁都行,只要让他们看见我们努力过。”
约定的旅游被随意更改为了对他们的考核,玩耍的轻松心情也变得心惊胆战。
“大人才是最多变的,”肖安有些恨恨道。
马拉奇早就习惯了他哥哥切换话题的速度,没有做声。
他躺在草垛上翻过身去,恰好一队侍女带着一包东西从主堡的侧门洞口进入相邻的塔楼,最里面是一个被紧紧裹在黑袍子里的人,看不清身形。
可现在已经过了用餐时间,礼堂和大厅也没见过其他客人拜访,怎么会有人需要另外派侍女出来服侍。
是送东西?还是康霍巴尔小国王在城堡的套房里藏着他的情人?
满腹牢骚的肖安被拉了一下袖子,“你干嘛?”
“你看那边。”
肖安眯着眼睛目送她们进了塔楼,那儿一般是领主亲近的家眷的住所,他同样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现在这个时间仆人过去干什么?
“走,跟过去瞧瞧。”
片刻之后,如果不仔细看,没人能发现城墙脚下两小只鬼鬼祟祟的身影。
进入套房的女仆们手脚麻利地动了起来,明显是带队的女仆长吩咐手下将包裹打开,跟在后面的几个人将乳母的黑色袍子脱下,帮助她解开繁琐的衣物。
唐诺赫被轻声唤醒。
“布里安小少爷还是那么乖巧。”女人边把他从婴儿床里抱起来边随口说道,“而且漂亮得不像人。”
“是啊,越长越好看了……”
“而且这孩子都不怎么吵闹,”乳母将婴儿接过抱进怀里,虽说她已经嫁人生子,但数来也不过二八年华,“今天也不想看看我们吗。”
唐诺赫一个婴儿当然‘听不懂’,他闭着眼做一个没有感情的干饭机器,这让女仆们万分可惜——那可真是无与伦比的美丽。
殊不知他重生前已经快三十了,虽说床上的事能做的也都做过了,女人的胸部更是看过不少,但让唐诺赫看着一个对他来说还是小女孩的……
唐诺赫这些天只能在心里暗骂:“不愧是万恶的黑暗时代。”
感到了胃里的饱腹感后,他别过脸。
乳母知道这是饱了,在女仆的帮助下迅速穿好衣服,等另几人在给他清洁好身体后便有序地从来路离开。
躲在不远处墙垛里的两个少年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虽说看不到正面,但也大概猜到她们在做什么。
肖安目送着她们离去,兴致勃勃道:“是私生子?”
瞧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藏了个娇艳美人呢。
既然他们没瞧见这座城堡的主楼挂上送子鸟,那肯定不是康霍巴尔小国王新得了儿子或女儿,但若不是私生子,谁又能让他们的领主弄这么大阵仗?
“不知道,”马拉奇若有所思,“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很受宠。”
海岛基督教作为一个与罗马天主教正统逐渐分离数个世纪的新兴信仰,其所宣扬的观念中认为,女性为家庭哺育孩子是与生俱来的责任,若以雇佣奶妈的方式逃避责任,则是对神明及文化的亵渎。
能以这种与教义背驰的哺育方式,冒着被教会攻讦的风险偷摸雇用一个下层妇女,那他的身份就很值得推敲了。
他们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彼此的意图。
两人蹑手蹑脚地贴着墙摸进房间,木质摇篮床里的唐诺赫抵不过着婴儿嗜睡的本能,正昏昏欲睡之际就听见门再次打开的声音。
唐诺赫没有在意,只以为是刚走的女仆去而复返,他咂咂嘴,把口里的奶香化淡咽下去。
“还真是个孩子,”肖安围到摇篮前,边小声呼唤着马拉奇过来,“你觉得他长得像小国王吗?”
躺在里面的婴儿十分安静,铺在身上的小被子有规律地一起一伏,头朝一侧偏躺,浅红色的头发也可以遮住圆滚滚的脑袋瓜了。
“这不重要,”马拉奇道:“重要的是我们得知道他的母亲是谁。”
“那我们守在这里?”
只要躲在旁边城垛的角落,就能看到国王的情妇了,托蒙德的贵族女性他们都在宴会上见过,如果是个平民或者廷臣那就更有谈资了,到时候回去再报告给父亲和祖父。
马拉奇沉吟了一会儿,觉得可行。
如果是成年人窥听被发现,倒是会影响威望或者留下把柄,但他们现在只是孩子,没人会怀疑他们心怀不轨。
马拉奇小声道:“对了,得看看他是男孩还是女孩。”
不然回去父亲问是私生子还是私生女,他们答不上来可就丢人了。
“没问题,”肖安很流畅地接道:“还是你想的周全。”
床上的唐诺赫早就没了睡意,只不过他一直想听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感觉到自己又被抱起,心想节操掉完就算了,但绝不能被两个小屁孩检查性别。
他冷着脸,“哇——啊。”
马拉奇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就突然醒了,他着急道:“快捂住他的嘴。”
不用提醒肖安也知道要做什么,他有些手忙脚乱地覆上唐诺赫的嘴,虽然还有声音泄出,但不会是能招来仆人查看情况的程度。
两人都松了口气。
心里还在想着他们动静也不大啊?
肖安手上依然不敢放松,当他看向怀中婴儿的脸时,那孩子正用带着水汽的眸子望着自己。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毫无杂质、明亮的蓝色。
吟游诗人常说:“伊尼斯没有蓝色。”
作为一个内陆湿地城市,褐色的沼泽和深绿的叶子才是最常见的东西,但肖安曾听人说过,很久以前的爱尔兰王国里曾有大贵族让画家给他作了一幅肖像画,背景就是一片大海,而蓝色是世上最昂贵、稀缺的颜料,那幅画也被他带进了坟墓。
肖安定定地看着,过了良久才心道他以后也要找人调配出这样的蓝,好永远留在身边。
唐诺赫有些埋怨臭小鬼下手果然没轻没重,但这小鬼好歹没忘记把他的鼻子留在外面。
“好了没?”守在门口给哥哥望风的马拉奇有些不安,“要是他不哭了就把他放回去然后赶紧躲起来吧。”
肖安没搭理他,只是把头埋进唐诺赫的衣领里猛吸一口。
他嗅到一股混杂着奶香的木质沉香的味道,说:“马拉奇,你说小孩子都是这么香的吗?”
“反正我没觉得你香过。”马拉奇冷漠地吐槽道,“你多少有点像变态了,肖安。”
而肖安只是看着那双蓝色的眼睛有些入迷,他嘴里不忘回着:“我只是有点理解了......。”
难怪一个私生子,康霍巴尔小国王还另外遣人过来照看。
肖安手里抱着香香软软的孩子,心想无怪他们甚至都没有抱离宫廷找一个上流家庭代为养育。
“我们把他带回去吧!”他抱着唐诺赫转过身,斩钉截铁地告诉马拉奇,“他一定就是祖父说的托蒙德的宝物。”
任何时代的私生子,命运总是充满坎坷,他们成人后不是在异国颠沛流离,就是在等待生父垂怜的时光里无望地度过。
马拉奇一脑袋的问号,“你疯了?”
他们的目的只是调查一些宫廷秘密,再怎么样,那也是小国王康霍巴尔的儿子。
肖安紧紧地抱住襁褓,表情抗拒地看着弟弟,“我们可以劝说祖父把这孩子留在伊尼斯,等他长大了就给我们当侍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