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会议,吴曦之端坐长桌一头,余下各人依次坐落。左侧文章为首以及他的一众拥趸;右侧是人事武堂和他的亲信,还有人事部的几位骨干。这二位是吴曦之的副官,为吴曦之荡平仕途之路的‘文武上将军’。江南出版社的前身是濒临倒闭的南京印刷厂,经过一系列的改制、重组,原老厂长吴中有硬是把将倾之厦给扶了起来。而这些功劳并不在他一人,还有上述的三位‘天兵天将’,即吴曦之、文章和武堂!他三位从“申报”企划部‘空降’而来,初期全在工会任职,因为工作能力出色,又兼得到吴中有的信任,后来吴曦之破格升任工会主席;文章因手段凌厉被任命为人事部长,武堂则为企划部主任。对于此等任命,一些公司老臣难免不满:不管资历还是工龄他们都要嫩的很。可是在改革的大潮中已由不得他们不情愿,他们必将被改革的‘巨轮’碾压。文章上任第一天便免去了十几个可有可无的‘副总’,然后在裁员谈判中以近乎绝情的手段又打发走了二十几个人。经他这么一整顿,那些原本不愿降薪的员工也在胆颤心惊中接受了现实。公司裁员一方面是为了减轻负担,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吸收和吸引先进的理念和思想;吴曦之则负责安抚员工的情绪和指导下一步工作。武堂文笔出众,却常在酒场和夜场流连,原来他还身兼客户部主任和污水技术员。
在吴中有大刀阔斧的改革下,南京印刷厂用不到三年的时间便扭亏为盈,其间他的副手于凯可谓功不可没!此人处事圆滑,善于交际,不管是政界要员还是街边的跑腿他都能交为朋友;能力方面更是不用说,在他的游说和‘操作’下,金陵晚报、江宁晚报、大厂早读报、南方都市报等等,以及一众刚刚兴起的大小杂志也都成为了合作对象;还有一些自称‘文人墨士、柳下骚客’的糊涂蛋不惜花下重金在此出书立传!加之原来的佣主和政府的扶持,南京印刷厂一派蒸蒸日上、欣欣向荣之势。原本于凯不过是业务部老二,在改革会议上吴中有发现了他的才干,然后在领导会议上的慷慨陈词让老厂长看到了他的先进意识和敢闯敢拼的胆识!当即吴中有罢免了业务部经理扶其上位。在随后的两年里因其业绩相当斐然,吴中有破格连升他三级至副厂长、党委副书记。厂里面虽嫉妒者不乏,但却都是心服口服。不消说,他已是厂长接任者的不二人选。
六十九岁那年,也就是在重组十周年的欢庆晚宴上,南京印刷厂厂长、党委书记吴中有萌生了退意,此时的南京印刷厂已是江苏第一、华东地区第二大印刷单位,老厂长功成身就,想急流勇退。于凯和第二副厂长吴曦之带领董事会的所有成员强烈反对,说到动情处有一些倾注大半生心血的拥趸竟已老泪纵横…
众人合力劝说,要他收回成命。吴中有见此情景很是感动,他拉着两个老伙计的手和大家叙着曾经的光辉岁月;从中兴到一步步衰落,又从重新起航谈到如今的辉煌,间中包含着的是他们的血泪史!忆往昔、笑中有泪,展未来、畅所欲言!就在各人把刚刚的话题撂在一边、尽情地抒发和厂子的情感时,吴中有把话说了回来:“我言既出,便是三思而后的行为,我这会说出来并不是想让你们留我,而是让大家有个思想准备,到时也不至措手不及。”说完他扫视着众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于凯的身上,信任之心溢于言表。到此,于凯便开始讴歌老厂长的丰功伟绩,说他有挽狂澜于既倒之勇,扶大厦之将倾之力…又说“厂长是我的偶像,是吾辈奋斗一生也不能望其项背的‘伟人’…”
他声情并茂地吹着彩虹屁,众人听着甚是无趣。
接下来便是于凯和董事们互相讨好的日子,董事们希望将来能得到更优厚的待遇,于凯则觊觎他们手中的选票。他们互相往来,处的好不融洽!可是徒劳,最后执掌帅印的却是吴曦之,于凯四处交好,只为巩固自己的人脉;而吴曦之则不然,他办了一件天大的事,这件事于凯竟然连想都没有想过,即帮吴中有的两个儿子都拉进了董事会!是强取豪夺也好,威逼利诱也罢,至少有六个股东、包括他自己在内出让了手中的部分股权才完成了这一件大事。吴中有知道后大为光火,随即召开了全体会议,并当着全厂工人的面对他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老厂长让他把抢夺来的股权从哪来还哪去,言辞之激烈,情绪之激动,好像马上就要罢免他的副厂长一职似的。可是晚上他却把吴曦之请到家里做客,让两个儿子感恩戴德,并说日后要全力支持吴厂长的一切决策。吴中有以往都称他为曦之,今天高兴,在儿子面前称他为厂长,并且不提“副”字!吴曦之想他是故意在孩子面前抬高自己,所以也未做多想。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最后厂长一职却是落在了他的身上。吴中有的这一决定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最难接受的便是于凯了。后来他才知道自己败在了哪,他也不多作抱怨,继续当他的二把手。但实际上他心有不甘,他城府极深,他笃定吴曦之没有领导的才能,不过是靠着下三滥的手段上位,待到吴曦之出错时,只需给予致命一击,便可扳倒对手。可是他看低了吴曦之,更是忽略了新厂长身边的‘文武二将’,鬼才相信把老厂长的两个儿子拉进董事会是吴曦之出于感恩。
所以最后被打趴下的是他自己,也是他轻敌付出的代价。事件是这样的——
吴曦之初掌大权时下面的工人便开始讨加薪、闹罢工,起初他没太在意,只以为是厂里的效益好了,个别人的期望值便高了,这是人性的贪婪,也是普遍存在的现象。他开董事会商量计策,董事们一致认为不可轻易且贸然地满足他们的要求,不然将要面对的便是所有人的欲求不满,他们建议先找各部门负责人谈谈。可是有许多小领导却借着会议为自己的小团队谋福利,他们据理力争,满脸功高盖世的神气。这时,吴曦之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文章笑说“你这新官上任一把火还没烧呢,反倒被人家来了个下马威”。所以他和武堂提议先罢了那几个跳的欢的部门经理,以期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可是他们已没这个机会,第二天厂里面便出现了大面积的罢工,只有自己培养起来的一小众人和老厂长的两个儿子的势力还在岗位,他们立场坚定,不被眼前的利益驱使。可是晚些时候他们也停工了,因为这些人手维系不了整个的生产线!他们就像汽车少了个轮子、饭店里没有了厨师,根本运转不起来。这时,在会议室里的各位领导也无法可想了。所有的计策因为无处可施而都成了空谈,可是总不能站着等死,吴曦之号召一切还可以用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去应对迫在眉睫的几家报社的出产任务,余下的杂志和书籍再慢慢想办法,如果实在不行,就只有接受谈判的现实。厂长正焦头烂额的时候,恼人的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真让人心烦。“喂,你哪位。”吴曦之气之已极,便不耐烦地对着话筒说道。“是我,怎么了?!”听筒那边传来声音,是个女的。“啊!芳芳是你呀,对不起。”听清了声音,辨明了对方身份,吴曦之惶恐道。“干嘛说这话,出什么事了吗?”对方没有怪他,反而关心道。“没没,没什么大事。”吴曦之吞吞吐吐道。说时便转身走出了会议室,在办公室里他才如实和她道了原委,之后便是长时间的倾听。期间神情认真,而后是惊讶,最后便欢呼了起来:“真是太好了芳芳!我怎么没想到,谢谢啦。”说完他挂了电话,开心的像个孩子。
重又来到会议室里的吴厂长俨然变了‘嘴脸’,他成竹在胸,激动异常:“同志们,跟我去车间,有一个算一个。”众人诧异,问他何故。他望向众人狠狠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下午三点钟,三辆挂上海牌照的大巴车载着一百来号人开进了南京印刷厂,他们刚下车便在吴曦之的指挥下走进了各个车间,他们听从安排,并且装作煞有介事,实则什么都不会干。时值暑期前夕,他们全是上海某大学的学生,为何而来我们接着往下看。
第二天一早,吴曦之便根据劳动法下达了一个文件:只要旷工超过三天作自动离职处理,公司将剥夺其一切薪酬和退休待遇,并且将追求其相应的责任…
…望各位自重,不要以罢工作要挟,你们知道的,中国最不缺的就是劳动力!你现在拥有的不管是薪金还是工人的体面,是许多人求而不得的机遇,你们若不珍惜,便不要怪我让给别人。
果然第三天,所有的工人、领导,包括于凯的亲信都悉数返岗,并且工作比之之前也更加的积极了,吴曦之开会说他们是受人蛊惑,决定不予追究他们的责任。
于凯一计未成又生一计,他在扬子晚报上刊登了鲁迅先生的《失掉的好地狱》,以期唤醒厂众重新起来反抗——
我梦见自己躺在床上,在荒寒的野外、地狱的旁边。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地下太平。
有一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一切都已完结,一切都已完结!可怜的鬼魂将那好的地狱失掉了!”他悲愤地说,于是他坐下,讲给我一个他所知道的故事——
“天地作蜂蜜色的时候,就是魔鬼战胜天神,掌握了主宰一切的大威权的时候。他收得天国,收得人间,也收得地狱。他于是亲临地狱,坐在中央,遍身发大光辉,照见一切鬼众。地狱原已废弛得很久了:剑树消却光芒;沸油的边际早不腾涌;大火聚有时不过冒些青烟,远处还萌生曼陀罗花,花极细小,惨白可怜。——那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地上曾经大被焚烧,自然失了它的肥沃。
“鬼魂们在冷油温火中醒来,从魔鬼的光辉中看见地狱小花,惨白可怜,被大蛊惑,!倏忽间记起人世,
默想至不知几多年,遂同时向着人间,发一声反狱的绝叫。
“人类便应声而起,仗义执言,与魔鬼战斗。战声遍满三界,远过雷霆。终于运大谋略,布大罗网,使魔鬼并且不得不从地狱出走。最后的胜利,是地狱的门上也竖了人类的旌旗!
“当鬼魂们一起欢呼时,人类整饬地狱使者已临地狱,坐在中央,用了人类的威严,叱咤一切鬼众。
“当鬼魂们又发一声反狱的绝叫时,即已成为人类的叛徒,得到永劫沉沦的罚,迁入剑树林中央。
人类于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之上。人类于是整顿废弛,先给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
曼陀罗花立刻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铦;火一样热;鬼众一样□□,一样婉转,至于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这是人类的成功,是鬼魂的不幸……。
“朋友,你在猜疑我了。是的,你是人!我且去寻野兽和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