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圣旨，右手太阿。

甄潆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畅快了。

太虚幻境还是那样美轮美奂，奇花异草点缀在宫观楼阁之间，飞檐斗拱掩映着花柳扶疏，里面隐隐飘来笙歌阵阵，错落之间穿插舞袖翩翩。

只是空气之中隐隐肃杀破坏了这一派浮糜的繁华，甄潆涟一身青衣上书就山水，三千青丝如墨只斜斜插着一只梅花，脚蹬飞鸿履腰胯宝葫芦，看着不像娇儿女，反倒是个纵情山水醉眠千山的山水郎。

连眼中那陪伴许久的鬼部幽兰露也卸下了，露出一双属于人的眼睛。

黑白分明，清若明镜。

她左手一扬，圣旨卷轴展开垂落，露出里面锋锐的字迹。

甄潆涟朗声道：“警幻，你假托神名，倒行逆施，欺神瞒怪，如今已然败露，还不出来受死？”

“哪里来的不知死活的家伙？”出来的是痴梦仙姑，她秀美的脸上是不屑一顾的蔑视，可细看，隐约能看出对那明黄卷轴的忌惮，不过输人不输阵，仍然撑着一身气势。

甄潆涟立身空中，见只她一人，不禁有些失望，道：“只有你一人？可连热身都不够数啊！”

痴梦勃然大怒：“小小游魂，安敢大放厥词？”

“罢了！”甄潆涟垂眸，“废话少说，收了你，再去找你那些老姐妹也来得及。”

说罢，她收了圣旨，手腕剑花，只一剑——

平平地送出去——

没有花俏，没有剑风，甚至连剑鸣也无，在一片寂灭之中，那柄剑的剑锋割破了空间，割破了梦境，吻上了细腻白皙的脖颈。

甚至那脖子的主人，手正掐着一个美丽的天魔诀，脸上的笑容似魔女般梦幻又飘渺，水波一般荡漾开去，诡谲又幽美。

她的眼睛半开半阖流转着数不尽的光阴，有蛛丝般的网结在她的目光中，织出红尘痴缠……

那一定是一个很伤心的梦，如果她的眼睛能睁开的话。

可惜，甄潆涟叹息着收回剑，那颗美丽的头颅干净利落地掉下来，还维持着神秘的微笑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最终鼻子硌在一棵老树的根部，停下了。

天上的白云像是被加了倍速，倏忽之间风云变幻黑云压地，脚下的美丽宫苑世外桃源，像是融化的沥青，在高温下扭曲流动，渐渐所有的地面都变成这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

最终成为一片黑色的海——

甄潆涟飞在空中，头顶是触手可及的乌云，脚下是惊涛骇浪的黑海，乌云向下伸着手臂，波涛向上涌起，好像要把中间的天空挤成齑粉。

这茫茫天海之间的甄潆涟，像是轧钢板在慢慢接近，中间的一只小蚂蚁，上下都是无路可逃的巨力。

甄潆涟的头发被狂风吹得糊上眼睛，又吹进了嘴里，风好像成了光一样的东西，隔着眼皮也能看的清清楚楚。衣袍简直像是个风袋子，她从来没见过这么猛烈的风，风刀霜剑，原来也可以不是比喻啊！

可是，甄潆涟在狂风中还是扯出一个艰难的微笑，这笑容竟然有点儿洒脱无畏的味道，她闭着眼睛笑，笑声还是很甜美，可又那么的潇洒舒畅，她在说：“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天地之间，一道玉符落在她的手上，她还是闭着眼睛，手中空空如也，那道符飘着被握在手里，但那个人好像又潇洒的根本什么也不放在眼里，只听到这个声音：“风来，听我号令——”

风，无主的风一下子有了灵魂，温柔地盘旋在身边，她的感知触角也随着无孔不入的风蔓延到无边无垠的尽头——

“月出，普照乾坤——”

一轮圆月挂上天边，霜雪色的清辉照的满天一色纤毫毕现，冷白的光反射在空荡荡的天海之间，月光下藏身其中的几个影子突兀而具体。

那是几个容色妩媚娇艳，身段婀娜窈窕堪比西子的美人儿，一个彩绣辉煌珠绕翠围的女子站在最前面，面上病容只更添三分娇怯；一个水蛇腰狐狸眼桃腮柳眉，一颦一笑平生万千风情；还有一个眉目清冷身姿清瘦裹着一身缁衣。

这三人为首的便是警幻仙姑，那两个一个是引愁金女一个是度恨菩提。

本是四大妖精，四这个数字好像有别样的圆满，例如四大天王、四大护法、四大金刚……

她们本也是四个，还有个种情大士被甄潆涟一剑枭首。只是可笑，这四位一个仙姑一个金女一个大士一个菩提，偏还混在一起，也不知道是什么盗版话本子看多了，一人一个称呼都不是一个画风。

引愁金女当仁不让，挡在最前面。

甄潆涟全神贯注，静待她出手。

引愁金女深吸一口气，扯了个不太妩媚的笑容，强撑着拉近乎：“英莲妹妹英姿飒爽果然好本事。你既有此本事，不如和姐姐们共享长生寿果，同修无上大道。”

甄潆涟不为所动，冷冷看着她。

引愁金女按捺下心中慌乱和愤怒，继续道：“太虚幻境之中，向来以我们姐妹为首，此世间早没了飞升之路，只有跟着警幻姐姐才能借着灌愁海修炼风月大道，今日愿同英莲妹妹同享尊荣，咱们四位姐妹正差一位种情大士，我看英莲妹妹极有缘分，英莲妹妹以为如何？”

度恨菩提微启檀口，声音犹如冷泉叮咚。

“若能共修风月大道，贫尼愿意将我这几百年的体悟全都送给英莲妹妹，助你早破迷障。”

警幻补充：“此世间充斥着痴男怨女之缠绵不尽之意，若说别的还有限，但修炼风月之道却是事半功倍的。若能有妹妹襄助，我们不出百年就能重新执掌妖魔精怪之界，彼时大家共享太虚幻境，执掌大权，长生不老，岂不快活？”

她们每个人都在诱惑甄潆涟，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真正的修道了，也不存在得道成仙长生不死，最接近这个概念的就是吸取他人生命精粹来延寿驻颜的警幻，而现在，她们愿意吸纳她加入其中。

甚至，连上一个种情大士的死也不发一言，仿若无事发生。

可以长生不老，可以执掌妖精鬼怪的生杀，可以遍览富贵荣华，如果可以停下来，甄潆涟也真的心动，可惜，她长着一双人的眼睛，眼睛里清清楚楚看的分明眼前这些妖魔鬼怪，不过是空有一副光洁的皮囊。

甄潆涟第三次开口：“剑斩，妖魔鬼怪——”

太阿剑携着人道圣主的气势，御金光斩向她们。

美人的脸上，笑容骤然扭曲为惊怒，纷纷四散而飞。

“狂妄！”

“不知好歹！”

“自寻死路！”

甄潆涟充耳不闻，她的剑术虽然还是比不上小刘，可是打这三个自觉已经足够，若是打三个想来以幻术为主的妖精，还带了她们的克星天子之剑还打不赢，甄潆涟就该自裁谢罪了。

三人三个方向，一柄剑自然是不够的，甄潆涟右手执剑，左手按住剑柄，微一使力把剑像飞镖一样甩出去，泛着金光的太阿剑回旋而飞自西向东扫了一个半圆，警幻因为重伤未愈稍慢一筹，被剑身撞的纸片般飞出去，引愁金女和度恨菩提躲得快，只被金光扫了一下，脸白了一白。

引愁金女是个妖精样的女人，她张口一吐就是一片桃花色的云霞，度恨菩提和她不愧是狼狈为奸的好姐妹，袖口一扬撒出来无数的灵光，那些灵光纷纷投入那片桃色的云霞之中，这云霞迅速膨胀，不过一息之间便将甄潆涟笼罩其中。

满鼻满口都是腥甜的味道，满眼满耳尽是天魔幻音。

她好像进入一个万花筒的世界，脑子不知不觉混沌昏沉，眼前尽是扭曲的弧光迷乱的梵音，有无穷无尽的声色犬马要挤进她的脑子里，世界上一切享乐欢愉的声音快感铺天盖地的落到一个人身上。

你觉得是无边痛苦更可怕，还是灭顶的快乐更可怕？

快乐、欢愉、享受、痛快、激昂、兴奋到癫狂，到痉挛，到呕吐……

人承受的快乐是有上限的，只有神能承受没有限制的快乐，过量的极度的快乐比痛苦还要可怕，就像极度的甜，甜到粘腻，甜到发苦。

甄潆涟的眼睛无神的睁着，眼中映出的也是秾丽的粉，那粉色在眼睛里格外的诡异。

她已经被快乐击溃了，精神被快乐占据，脑子里再也想不了别的东西。

发丝散乱纠缠在鬓边，那点儿洒脱清雅通通沦为淫靡的养料，无边风月情思纠缠在她脸上，头上插的一只梅花在桃色云霞的涌动中松动了，要掉不掉地滑到了耳边，几朵寒梅的香气携着酒气瞬息之间就叫甄潆涟脸上的红霞愈胜，沉入了酣然的醉梦里。

且插梅花醉洛阳。

这句诗原本是为别人准备的，阴差阳错用到了甄潆涟自己身上。

她没有喝酒，可是已经醉在醺然酒香和山水清歌之中，玉楼金阙慵归去，人间浮华糜烂的快乐也被清爽的山风吹散。

甄潆涟渐渐露出一个安然的笑容，那些堆砌催化出来的春情艳色消融了，不知在哪里逛了一圈的太阿剑终于找到了路，毫不客气地撞回来，“哐当”一声砸在甄潆涟的脑门上，把她从清风明月的美梦中砸醒了。

“哎呦~”

甄潆涟哀叹一声，握住剑，眼前还是一片桃花色的迷雾，她抖了一下，打了个寒颤，目露寒光，扬手乱劈，劈的粉雾人一般四处躲藏。

左手拔了腰间葫芦嘴，倒悬葫芦于空中，将葫芦变做一个看不到边的大小，源源不断的酒水从葫芦里倒出来，“轰隆隆”落下一条瀑布，仿佛是九天之上银河倒悬。

这葫芦既然能装天地，自然也能装无穷无尽的酒液，清澈醇香的酒液不断注入身下的灌愁海，黑色的海水掺杂了清澈透明的酒液，那些纠缠的怨恨遗憾被酒浇透了，稀释了，愁怨缠绵之意都醉在酒中，后继无力。甄潆涟还嫌速度不够快，她携剑飞渡灌愁海，追上引愁金女，就是一斩——

这叫做，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引愁金女的大招已经放了，面对这一剑只想逃，但甄潆涟含怒出剑剑势又何止快了几倍？连太阿剑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之前没能一灭杀，伤了它天子之剑的威名，此刻剑上金光愈胜，引愁金女竟是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生生被劈做两半。

度恨菩提眼看姐妹落得如此下场，骇得肝胆俱裂。

她们本是哄骗手段利用那些天真的花木精灵提升修为，不知养尊处优了多少年，心里眼里都是些阴谋诡计儿女私情，早年争斗之心早不知忘到哪里去了。

见此情景，度恨菩提双腿瘫软，竟是只想着拖着身体逃命，再无斗志。

愈是如此，愈发的沦为砧上鱼肉，甄潆涟哪里会让她逃了？

掏出明镜对着那边的影子，她一头钻进镜面，倏忽间就从度恨菩提的面前钻出来，与她差点儿贴脸。

那度恨菩提逃命的速度极快，正好自己撞到甄潆涟的剑尖儿上，穿了个对穿。甄潆涟对着她惊愕的眼神嘿嘿一笑，手下毫不留情地握着剑柄转了个圈，再抽出来一个大洞，随手又补了一剑枭首的干净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