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尘从椅子上站起,两步踱过来,挡在他身前。
他躲在夜无尘身后,越过他的肩头看向贺无间,
“实在抱歉,叨扰多日,竟没有报上姓名,在下银如月,家住炎州前尘村。”
说着,食指挠了挠鼻子,有些惋惜道:“不过一月前被灭了村,现住在太微山脚下,有一酒馆,若是恩人去了人界,小店儿的酒随便您喝。”
像是想起什么,他又继续道:“还不知恩人叫什么?”
贺无间竖起的眉稍缓,转向夜无尘,“他说的可是真的?”
夜无尘淡淡道:“嗯。”
贺无间两步走到夜无尘跟前,“百年前你曾说过你会找到小叔叔,可如今我怎么觉着,你已经忘了。”
此话一出,岳如银犹如当头一棒。
夜无尘居然还有记忆,还有,他怎么确定自己没死?
一颗心被震惊和疑惑占满,面上的情绪自然有些把控不住,他赶忙低下头,以免被人瞧见,生出疑心。
身前的人轻声回答:“我没忘。”
岳如银身子一震,复杂的情绪被冲淡了一些。
贺无间满腔的怒气和委屈无处发泄,咬牙道:“我信你。”
“喂,银如月,这个樱桃煎是谁教你做的?”
岳如银的手揪住衣衫,换回平日的笑脸,抬起头道:“这个啊,这是刘婶儿教我的。”
嘴上撒着谎,心中不住地道歉:刘婶儿对不起,我也是没有办法!
他看到贺无间红着双眼,心里不是滋味,不再嬉皮笑脸,温柔道:“味道如何?”
贺无间眨巴眼睛,没说话,端着那盘樱桃煎一同消失。
见他离开,岳如银手搭在椅背上,顺势坐下去,侧着身子,脑袋靠在椅背上。
他一直以为,天道垂怜,才让他在别人的身体活过来。
即使是一具凡胎,但也偷来了余生几十年光阴,值了。
但如今,夜无尘竟是知道他没死,下了凡还一直在找他,那和他在一起的,是分身?
转念一想,又不是。
分身的话,法力怎会如此之弱。
还有,他之前说梦里经常出现的那个故人就是自己,但又为何骗他说瞧不清面容?
难道......
“哎...”岳如银叹气。
“月哥,怎么了?”
岳如银懒懒瞥了一眼收回,又叹了口气。
夜无尘蹲下身子,单膝跪地,双手想要握住面前人的手,须臾又放下。
“月哥,你有什么想问的,无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闻言,岳如银的脑袋从椅子上抬起,正襟危坐。
“你是不是早就认出我来了。”
夜无尘身子一僵,点头,“嗯。”
岳如银觉得丢脸,捂住眼睛不敢看夜无尘,道:“你是何时认出我的?”
夜无尘道:“月哥用血结阵时。”
此刻,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第一次见面就认出了他,那后面自己主动亲了夜无尘,还有后面......
岳如银不敢再往下想,他弓起腰,手肘撑在腿上,依旧保持着捂眼的姿势,颓丧道:
“无尘,你既然认出了我,为何不说出来。”
夜无尘淡淡道:“月哥不想被人认出。”
岳如银腰弓得更弯。
没脸见人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夜无尘,本以为对方不知道他的身份,还可以继续肆无忌惮厚着脸皮当那夜,不对,不是一夜,是两夜。
越想他越头痛,放下手,将脸埋进双膝中,欲哭无泪。
这可怎么办,两次都是他主动,两次又都是他趁人之危,虽说主动的人都最后完全调转过来,但也是他先惹火上身。
清心寡欲几百年的小青龙,怎么可能经得住诱惑。
岳如银丧气道:“无尘,一切都是月哥的不对,你就当月哥这只老鸟,年岁大了,前两次的事,就原谅我吧。”
半晌,夜无尘轻声道:“嗯。”
岳如银这才敢露脸,一侧的脸贴在椅背上,看向单膝跪地的夜无尘,“无尘,这个不是你的分身吧?”
夜无尘轻声道:“嗯。”
他继续追问:“你为何会出现在人界?还有,你是怎么知道我没死的?”
夜无尘一双灰色的瞳仁微动,避重就轻道:“我犯了事,被天帝责罚,轮回五世,每一世都不过弱冠,就会横死。”
岳如银抬起头,身子坐正,眉毛拧成一条,“是我连累了你,抱歉。”
沉吟几息后,接着道:“你为何会有记忆?”
夜无尘回答:“我与孟婆的朋友是旧识,轮回时托他帮了点小忙。”
岳如银继续问:“你还没告诉我,为何你会知道我没死?”
因为被封魔杵钉住的那一瞬,他没想过会活下来。
夜无尘起身,走到洗手的盆子面前,双手放进平静无波的水里。
清澈的水洗去手上的脏污,变得稍许浑浊,他拿起挂在架子上的帕巾,慢条斯理擦拭着上面的水,轻飘飘扔出一句话:
“因为我相信月哥不会死。”
这下,岳如银不镇定了。
他不想再继续问下去,或者谈论关于这个话题的内容,于是结巴道:
“那个,无尘,快来吃桂花糕,我记得以前你最爱吃这个。”
夜无尘也似乎明白他不想谈,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顺着他的话,道:
“月哥还记得我爱吃什么。”
岳如银滔滔不绝道:“那可不,你和无间两个,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们爱吃什么我可是了如指掌。”
说完,他有些心虚地挠了挠鼻梁。
因为两个人他都带过一阵子,但做吃食这方面,他只会糕点,两个小家伙小的时候跟着他,自然只能吃这些东西。
幸好,小孩子天性嗜甜,也从未抱怨过一分。
夜无尘走回来,坐到方才的位置上,拿起一块桂花糕细细品尝。
喉结上下滑动,咽下第一口后,他道:“味道还和以前一样。”
岳如银有些得意,“好吃你就多吃些。”
夜无尘点头,岳如银想起方才的贺无间,道:
“我的事你继续替我隐瞒,无间和微云那边,我暂时不想让他们知道。”
“好。”
说到涂山微云,岳如银双肘撑在桌上,托腮,看向正细嚼慢咽的夜无尘,
“无尘,等你的伤好了,我们还需回青丘一趟,届时,可能会有点小麻烦,长须可能还会缠着你我不放。”
夜无尘转头,目光一瞬不瞬直视他的双眼,徐徐道:
“出了凤麟洲,我需先回师门一趟。”
岳如银道:“也是,虽说你的身份特殊,但在人界,你还是太微山的大弟子,天清歌的徒弟,出了这等事,说不定已经连累师门,回去瞧瞧是理所当然。”
夜无尘轻声道:“嗯。”
岳如银两条手臂放倒在桌上,头也跟着放倒,“你回师门,我也正好回酒馆一趟,再不回去,我怕刘婶儿担心。”
夜无尘一手拿着糕点,侧目瞄着岳如银头顶的发旋。
顺着发旋下移,三千青丝一部分散落在后背,一部分在桌上摊开来,还有一缕落调皮落在那张明艳的容颜前,发丝撩拨鼻尖,痒得岳如银一个喷嚏打出来。
夜无尘从怀里取出帕巾擦了擦手,而后起身走到岳如银身后,趴在桌子上的人不明白他要做什么,问道:
“怎么了?”
夜无尘的两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月哥,我帮你束发。”
岳如银直起身子,摆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好。今日出门早,忘记了,你快去吃。”
不容他拒绝,夜无尘双手将散在四处的发丝拢在一起,手指穿过发丝带来异样的感觉,令他不敢再乱动。
穿过发丝的那双手动作温柔,时不时触碰到耳垂和耳廓。
他小心翼翼地吐纳呼吸,生怕身后的人瞧出异常。
夜无尘还是察觉到了岳如银的异常,微微勾起唇角,一手圈住他的发,一手从怀里取出一条红色的发绳,上面缀着几颗白色的玉珠和银珠。
束好发,夜无尘道:“月哥,好了。”
岳如银大气不敢出,憋得十分难受,这句话就像一个阀门,他连忙从椅子上跳起,边朝铜镜的方向走边用力呼吸。
镜子里,所有发丝都被高高束在头顶,岳如银发现束发的发绳好生熟悉,仔细一瞧,那不就是他作为四灵时最喜欢的那条吗?
在选择做魔尊的那一刻起,他就将它摘掉留在了九重天的朱雀殿内。
因为那是归吟送给他的成人礼,归吟是被魔族的上一任魔尊害死的,而他,却可笑的成为了魔尊。
岳如银下意识的抬起手想要摘掉,被人及时抓住了手,他回头,夜无尘站在他背后,微低着头,道:
“月哥,你已经不是魔尊了。”
岳如银一愣,是啊,他已经不是魔尊了。
忘记收回手,就着这个姿势,他问夜无尘:“你说,我带着这条发绳会不会太招摇了,万一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夜无尘道:“不会,届时你就说是我给你的。”
岳如银惊呼:“你小子,何时变得这般滑头!”
夜无尘道:“月哥教的好。”
“哈哈,我可没教过你说谎。”
“善意的谎言,未尝不可。”
这话,戳中岳如银的心事,他微仰着头,注视眼前的人,在那双波澜不惊的双目中,看不出任何别的什么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向好懂的人,竟让他有些看不懂了。
作者有话要说:岳如银:这小子脑子里在想什么
夜无尘:月哥,我脑子里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