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丞相这一句话出,惹得其他的宾客纷纷频首顿足,看热闹。
沈微经蹙眉道:“爹,你喝醉了。”
沈丞相怒瞪自己女儿一眼,似有些不敢置信,沉声道:“你的女戒是白读了吧?”
沈微经脸色一变,抿紧唇。
沈玉篇吓得往后缩了缩。
王银蛾淡淡地看了两人一眼,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见过沈丞相。”
沈丞相眼风不给,道:“哪门哪户的猫狗到我面前撒野!”
众人一唏,气氛陡然变得紧张。沈微经的脸色极其难堪,看看她,又看看沈丞相,似要说什么。
但这会儿,王银蛾却没了先前的怒气,反而笑道:“大晋朝天子脚下的猫猫狗狗罢了。”
空气一凝,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想笑又不敢笑。这世上还有人能不要面子,说自己是猫猫狗狗,真是滑天下大稽!
“啪!啪!”
这时,那厮睡熟的陆邢台总算醒了,拊掌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这些人都是天子的臣民罢,在别人的脚下分高低贵贱,也是有趣!”
其余宾客一听,立时面色剧变,不敢出声。整个大晋朝里,也只有陆家人敢说这等大逆不道之言!
那些高座上的王爷公主一脸冷漠,至于心底是个什么想法,就不得而知。
众人看向那位身如扶柳,面若桃花的年轻女子,美则美矣,却是个毒蛇心肠,口蜜腹剑。
众宾客暗自感慨,真不愧能得陆邢台的重视,这两人都是个祸害!
底下人是个什么想法,王银蛾猜得十有八九。见沈丞相吃了个瘪,心里既得意又害怕。
正要找理由告辞,余光忽瞥见一道熟悉的人影从月牙门外面走进来。
梁月庭穿着格格不入的一袭布衣,以木簪束发,身形清瘦挺拔,便越发有霜雪出尘之色。
刹那间,水上庭院里的宾客们,往来服务的侍女杂役们都盯得痴了。
王银蛾看着那些人痴迷的神色,内心阴郁滋生,早该不让梁月庭过来了。他这样的美色迟早会惹事端,应该关在家里,供自己独享才对。
这话似预兆,一闪而逝,就显灵了。
突然间,她被一股大力推到一边,视野里一片艳红流过去,接着听见一个华丽的女声说道:“敢问公子名讳?”
没有回应。
抬头看去,那位高傲的公主状如小女儿模样,羞红了脸,痴痴地盯着她的人。
“你可愿意入宫做我的驸马?荣华富贵,取之不尽。”其言语大胆,令人竦目。
梁月庭如常地看公主一眼,又侧头看向王银蛾,然后绕开公主,快步走到她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朗声宣布道:“公主,在下不愿,且已有婚约。”
倒是没有想过他这样应对,干脆宣布了两人的关系,也是大胆。
平昌公主不肯死心,继续道:“她,一个无权无势的贫家女,你和她在一起有什么前途?”
王银蛾讶然地挑挑眉,这平昌公主说的蛮有道理,可惜梁月庭不是个一般男子,他是棵忍冬草,脑子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而且他还是个仙二代,荣华富贵于他唾手可得。
往往越容易得到的东西,也越容易风化掉价。
众人盯着梁月庭面容,痴痴地等他回应。
却见他一脸郑重地道:“那又如何?两情相悦,岂是金银财宝、名利财富所能折毁?”
平昌又冷眼看向王银蛾:“你和他分开,富贵名利,你任取之。”
“这样的富贵名利还有什么意思?即使拿到手,迟早也会被抢走。”王银蛾笑而摇首,看向梁月庭道,“你待我情深义重,我自不会忘恩负义。”
这是面子话,也是真心话。
若是有朝一日,她为了金钱名利抛弃他,那他大可拿着剑来寻仇。富贵、权力,还是梁月庭,她都要揣进囊中!
好在平昌公主仍顾忌着皇家脸面,只阴恻恻地瞧两人一眼,拂袖重回座席上。
王银蛾将此人暗暗记住,转过头,低声询问:“如何?”
梁月庭也低声道:“等会儿再说,先回去吧。”
于是两人向陆邢台告辞,在众人视线中离开水上庭院。
一路上,梁月庭攥紧她的衣袖。
王银蛾一抬头,就见他的下颌绷得和他下手的力道一样紧。
出了空阔阴森的连城侯府,梁月庭突然施法,带着她瞬移至小院附近。
一阵和风吹过,翠木萧萧。
他道:“我去探了连城侯府的后院,那里有许多怨灵。”
“怨灵?”王银蛾轻声呢喃,脸色一阵苍白。
梁月庭发现她的异常,满眼歉意:“抱歉,吓着你了。”
“那你之后是怎么做的?”
梁月庭沉吟道:“我和那些怨灵沟通,他们说,连城侯私下帮皇帝炼丹,残害了成千上百的生灵。我想把那些生灵送走,可是它们不肯。”
“这也正常。怨灵嘛,心中有执念,自然不愿走开。”
梁月庭附和地点点头,下一瞬,眉宇间笼起一片忧愁:“可就是我帮不了它们。连城侯犯下罄竹难书的罪孽,但我身为仙界人,受法则限制,不能对他下手。所以,慕光——”
王银蛾抬头看去。
他停顿了下,后道:“你不要和连城侯扯上太大的关系,我怕抓不住你——”
“但我已和陆邢台扯上关系。”
“断掉吧。”
她嘴里发出一声讥讽:“他会放过我?”
相对无言。
一束阳光穿透树叶的缝隙,如华练垂落,忽的被风一吹,飘曳拂在两人身上。
梁月庭凝视着她,似宣誓地开口:“我会看着你的。”
她轻笑出声。
“这就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吗?”
隔日,她就要启程出发去曲塘县赴任。
家里人为此很紧张,忙东忙西,生怕她遗漏什么东西。
王银蛾实在受不了,便拉住最忙得焦头乱额的秦母,软声道:“娘亲,我是去做官,不是逃难。你给我塞那么多干粮做什么?”
秦母抓住她的手,眼里充盈着一些温柔甚是复杂的情绪,令她一时有些恍惚。
小时候也是这样,她每次出门上学前,娘亲总会担心这儿唠叨那儿,那样叽叽喳喳的声音里却掩盖了无处安放的温柔。
突然,王银蛾生出一些恨意,要是她没有恢复以前的记忆该有多好!这样,她不会动恻隐之心,做一个完完全全的恶人!
秦母说道:“多带着些,也别分给旁人,免得路上饿自己的肚子。”
无奈之下,她妥协了。
这时,门口冲进来一个瘦小的身影,一看是俞淞。
“你在门口挤眉弄眼做什么?东西收拾好了?”王银蛾飞快地敛下情绪,故意做出严肃的表情。
然而,俞淞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门外。
温声说了句,王银蛾走出屋子,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立在桂花树底下。
是梁月庭呢,他怀里抱着一叠书,看见她,笑了笑。
“慕光,这次我不能和你一同去,师弟来信叫我去云松天除邪祟。”
“这是《孙子兵法》,《论语》,还有《金刚经》。你带着去曲塘县,也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
他把书递过来,王银蛾拿走了其中的兵法,对两本摇头道:“我不要这两样。”
“为何?”
“我不兴那套。”
“慕光,这两本是我特意挑选的。”
“梁月庭,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一向不爱读《论语》,你让我带在身边,岂不是让我日夜和仇人相对?至于《金刚经》,我压根看不懂,放在那儿像有个僧人一天到晚的念经。”
梁月庭气得一笑,故意说道:“感情让你学善的书,你一个都不要。”
她也笑了笑:“与其让我变善,倒不如让我有钱有权,我有了这两样,还可以时不时救济劳苦大众。”
“你那得找财神爷。但财神爷是天庭那边的神仙,是有编制的,得按照天界律法行事。”
她环臂一抱:“哼,梁月庭你怎么不去考编呢?这样的话,我跟着你鸡犬升天,在人间逍遥自在,快活似神仙!”
听罢,梁月庭却摇头:“寒舍尚有积蓄,不必考编。”
这倒让王银蛾愈发好奇:“为何,这样不更稳妥?”
梁月庭睨她一眼,道:“你以为是人间吗?做官那么舒服——曾有神仙当扫把仙当了一辈子,最后仙身陨落,也未曾升职加薪。有些神仙,一进天庭,就当了个护法,看守了一辈子的南天门。”
总而言之,天庭的编制人员已经趋于饱和。
自从两人摊牌又和好后,再谈起神鬼之事,就随意自在许多。神鬼之物本就存在,和山石草木、走兽虫禽也无不同。
她问道:“那你不怕坐吃山空?”
他答道:“父亲是仙界昆仑的药堂长老,母亲是西王母那边的一个女官。”
得,原来是个不问世事的仙二代!
王银蛾转了转眼珠,却听梁月庭继续道:“你不要想歪门邪道了,我不会把你弄上去。”
她幽怨地瞟过去:“你不能委婉点出来?”
梁月庭道:“等你以后转世,若有仙根,我会帮你一把。”
然而,她却说:“可那时,我还是我吗?”
这个问题注定无解,因为一个尚在人世,一个是年轻的神仙。
到底后来,梁月庭耐不过她的固执性子,只好把《论语》收走,把那本《金刚经》换成了道家的《清心经》。
王银蛾也不好继续跟他作对,只得一脸兴致缺缺地收了这两本书。
东西已整理妥当,眼看天色不早了,王银蛾被拉去叮嘱再三。
“好好照顾自己和俞淞弟弟。”
“有事别当出头鸟,闲时莫管旁人事。”
又道:“此去数月不见,多寄家书。”
一一听下来,她点点头,说道:“家里也要好好过,再过几个月我就请假回来过年。”
这时,听得院门外一阵马儿嘶鸣声。
王银蛾转身朝门口走去。
“俞淞,走了!”
院外是她特地请来的护卫和租赁的马匹,俞淞不会骑马,只得叫人载着他。可王银蛾不愿意费那个功夫,宁愿多花些钱请个更好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