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日买了艾蒿年糕想叫你吃呢?可惜你不在。”
“抱歉,我去除妖了。”
“什么妖?是让你当初留下来的那个妖吗?”
“是。”梁月庭不紧不慢地缀在她身后,忽道,“我们去吃艾蒿年糕吧。”
“不想,我昨天吃太多了。”王银蛾背对着他摇摇头,看着前面不远处的石阶,又道,“到家了。梁月庭你捉妖也累了吧?先回去洗漱,休息会儿。晚点我再来找你。”
梁月庭没动作,一直望着她的背影渐走渐远,直到她快推开门时,忽然高声喊道:“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也不是。最近有太多事情发生,我承受不了。”
他眼睛微亮起来:“你可以和我说,我们一起想办法。”
王银蛾垂下脑袋,听见他说一起想办法时,觉得心里好像有一道豁口能够将所有积压的不安倾泻出去。可是梁月庭本身就是一种不安的因素,向他身上寄托希望无异于自焚。
视野逐渐模糊,王银蛾暗笑自己还是小孩子脾气,动不动就哭鼻子,却把头别开,不想让人发现。
娘亲总说,人长大了就不能随便哭,会让人笑话,可是痛了伤了,她哪里憋的住眼泪?
突然,一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在确认她并不厌恶之后,继续扩张领土,到后来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
梁月庭的心脏跳得飞快,一张俊脸羞红。这是他长大以来,做过最出格的事了,可是又忍不住,一种新奇的感觉摄取了他的心魂。
事实上,让一个男人维持君子礼仪,实在为难他们。因为他们天性下流,就连男神仙也不例外。
王银蛾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她本来还有些伤感,被他一把抱住,那点文雅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呆在一处,好像外面的风霜雪雨皆和她无关。
梁月庭轻说:“没关系,我会陪着你。”
王银蛾转身,靠在他胸膛上,咸咸的眼泪全部霍霍到他绣着翠竹的衣上。她这便好笑地噗嗤一声,仰起头:“我以前总觉得神仙无所不能,可是越长大越明白,没有谁能无所不能。你心软了吗?”
梁月庭没听懂她话中含义,茫然看向她。
王银蛾垂下眸子,继续道:“神仙救不了我,也救不了世人。”
“我以前一直祈求有神仙能出现在我生活中,能拉我一把,可是反复失望,我都会想是不是我被无所不能的神仙抛弃了。后来,我才明白,神仙抛弃了所有人,不止我一个。
不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饥荒,会有流民?为什么我要再一次背井离乡?梁月庭,你知道吗,我爹娘是因为饥荒流亡到卷烟城,这才过多少年,我也要流亡到未知的地方。”
一张温暖的大手抚上她的下眼睑,王银蛾感到一阵痒意。
此刻,梁月庭那张俊逸淡漠的脸上覆盖一层朦胧的悲伤,然而在看向她的转瞬,悲伤消逝,唇角勾起一丝浅笑。
“抱歉,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的问题。但是我会陪着你,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那不行。”王银蛾却摇摇头,朝他身后使了个眼色,“你师姐她们来接你了。”
梁月庭身形一僵,慢慢地转过身。
到后来,梁月庭还是走了,如风一样。
临走前,他突然回头望来,还是记忆中的那双眼。眼的形状狭长似月,茶褐色的眼珠澄澈如水,纤长的眼羽微微下垂透出一股慵懒的思考。只可惜,如今那样澄澈的眼里氤氲着一层雾气。
“慕光,南方妖祸横行,我得走了。”梁月庭张张口,最终还是没将话讲全。连他自己都不能肯定能不能回来,何时回来,怎么敢叫她等待?
王银蛾几乎是平静地接受了梁月庭离开的事实。
刚开始,王家人还担心她有什么想不开的地方,大大小小数双眼珠子总是盯着她看,直把她看的摇头。后来见她忙活着收拾东西,精神十足,家里人也就渐渐放下心。
“娘,我想过了,我们还是得先去梁都。”
“可是大家都想往梁都去?肯定人挤人,城里压力也大。”
“可是天大地大,我们怎么知道哪里安全?我们先去梁都打探消息,也不一定要留在梁都城里,之后可以再择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定居。”
“娘,我觉得妹妹说的有道理。”王金银边走进堂屋边道。
秦母抬头问:“给孩子喂奶了?”
“嗯,”王金银接着刚才的话头继续,“妹妹的道理是其一,我的道理是其二,现在大宝还小,赶路艰难不说,路上打家劫舍的危险才是真!去了梁都,我说不准可以找个跑腿的短活,也好让家里人有个住处。”
良久,秦母摆一摆手:“既然你们兄妹二人都这样认为,那就去梁都。但事不宜迟,需立刻出发,我怕晚了梁都封闭城门。那才叫麻烦——”
见秦母答应,王银蛾脸上露出些笑,说道:“娘亲,马车早已准备妥当,今晚天黑就从北城门出发。”
“何必要天黑?”
“天黑不惹人注意。”
“那你就不怕引贼人心思?”
“是福是祸,谁也躲不过。”
趁着天黑前,王银蛾出门去求学堂寻文嫂告别。不想方踏入学堂,便被院子里数辆满载的马车给惊到了。
文嫂一身布衣环钗,正在指使家仆忙活着搬东西,冷不防瞧见王银蛾,笑而迎上前。
“银蛾,你来了。我要回北原老家了,有些东西带不走,你看有没有喜欢的,拿走留个纪念。”
“文嫂要离开这里?看来我们两家撞在一起了。”
文嫂惊讶地看过来,笑道:“想不到你消息挺灵通的!我本来还打算提醒你两句。”
王银蛾微微一笑:“柳相如告诉我的。”
“你何时和柳相如的关系那般好了?她竟会跑来提醒你。”
“我也想知道。”王银蛾撇撇嘴,一脸茫然的样子却逗笑了文嫂。
文嫂转头对着几个家仆吩咐几句,然后牵着她的袖子踱步入屋内。
“家里忙乱,来不及泡茶,请你喝杯白水。”文嫂在对面的小凳坐下,看着她忽而长叹,“八年,你都长这么大了。记得郎君在时,私塾才刚刚办立没多久,你应是第二届的学生。”
“如今要离开这里,倒真的舍不得。”说罢,文嫂示意她稍坐一会儿,然后起身施施步入书房,再出来时拿出一捆磨皮书本。
“这些书本你应该未曾涉猎,今日相送,也算全了我等的情分。”
王银蛾垂眸,心里像雨天,脚踩过石子路,留下一颗颗可怜兮兮的泡沫。
对方话音刚落,她便提起嘴角笑着接话:“文嫂不忘打趣我呢。我读书不多,亦不喜那些四书五经。今日文嫂赠我美玉,我别无他物,就将这支银簪送于文嫂。”
然而,文嫂却连忙起身制止她的动作:“我可不敢夺人所好!有心人相送,又心中喜欢,何必割舍让给一个不珍惜它的人呢?日后不知道何时再见,只望两相安好,来日锦书相寄。”
屋中一片寂静。
良久,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擦声动,王银蛾起身朝文嫂跪下,恭敬地行了个大礼:“学生拜见恩师,此去路长,一路保重。”
后面的千言万语她没有说出来,总觉得说出口的话接触到空气,就容易受风吹雨打而经年变质。文嫂多年待她如亲人,教她常理,助她渡过难关,而她却无能回报。
“好,好!”文嫂伸手扶她起身,脸却是偏过去的。
“既然见过了,那就走吧。时候也不早了。”
一声轻叹。
“文嫂,那银蛾走了。”
“去去!书也别忘了,以前和你说的那些话也要时时记着。”
这天晚上,王家拖家带口驾着一辆马车偷偷出城,绝尘奔向梁都。
幽暗的天幕,寒星零碎,微冷的空气浸湿鬓发眉宇,王银蛾哈了一口气,冷意从脚底直灌心里。
恰逢秦母从马车里头钻出来,见她瑟缩着脖子,问道:“外面这么冷还不进去?”
王银蛾摇了摇头。看着幽晦不明的前路,山林重重,忽道:“我在想以后的路。晦涩难辨——”
“那你想出一条明路了么??”
“没有。”
“那你白费脑子做什么?快睡去!有句诗说,好像叫天亮自然有明路。”
“娘,那是:车到山前必有路。”
秦母神色一愣:“怎的,你娘我不能作诗?”
随即将她轻轻推搡进马车里,叮嘱道:“别靠近你嫂子和侄女,免得把一身寒气带给她们。”
赶了近一天一夜,总算安然无恙地抵达了梁都西城门外。
马车外面“哎呀”一声,王银蛾掀帘而出:“什么情况?”
秦母道:“城门外堵了好多流民。”
登临车辕极目眺望,六层楼高的西城门巍然耸立在官路尽头,两翼一直连绵向南北二方。定睛观察许久,那扇半个城墙高的城门尚敞开着,只是有许多鳞甲官兵持着武器守在门外,一一检查过路来客。
王银蛾收回视线,对驾马的王父说道:“爹,我们过去吧。”
“可还能进城?”这时,马车帘子后面探出一颗脑袋,问道。
“自然。有许多流民被拦在外面,但我们可不是流民。”她在王父身旁的位置坐下,目光冷觑着城门方向,“嫂嫂,快放下帘子,免得冷风吹伤身体。”
“是这个理,可我们没有路引啊。”
这紧要关头,衙门自顾不暇,绝不会帮忙办理路引。没有路引就买不了房,本质上和那些流民也差不多,唯一不同是他们家是主动丢失身份户口。
不过这话可不能直接告诉秀嫂子,她一个还在坐月子的孕妇还是少操心吧!
于是王银蛾满面轻松地回头看向秀嫂子,笑道:“你可放心,我们先过去摸排情况,眼下城门还开着,来往也有外来商贩之类的,料是不打紧。”
秀秀嫂勉强提起一点笑,缩回了马车。
接着马车帘子又被人掀开,王金银从里钻出来,伸臂撑了个懒腰:“唉——还是外面空气清新!”
又道:“等会儿,银蛾我和你下车去问问情况,让爹娘和秀秀嫂留在马车里头休息。”
王银蛾不予置否。
车轮滚滚,越往城门靠近,流民越来越多,许多双艳羡或打量的视线纷纷落在马车上。
王银蛾瞟向前方,一列远途商贩队伍载着货物缓缓行驶向城门,忽的灵机一动,对王父道:“爹,小心跟上前头的队伍。城门入口那里正是混乱,没准能混进去。”
城门入口那里一群面黄肌瘦、衣裳褴褛的流民正和守城门的官兵闹了起来,吵闹嘈杂。
“这年头谁都不好过,流民如此,官兵如此,咱普通老百姓更是飞来横祸!”
“谁不是呢?良民变流民,左右遭殃躲不过。”
马车经过拥挤的人群,外面偶尔传来一两声交谈,但更多的是沉默。
这样的沉默似乎会传染,在朝城门赶来伊始,马车里窸窣的人语也消失了。等王银蛾注意到这个异常时,局势已经无法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