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一瞧,竟然是陆邢台。
王银蛾当即面露欣喜,喊道:“陆公子。”
陆邢台正穿着一袭绯红春衫,衫袖上用金丝绣着麒麟,他此时一手撑着把漆油的竹伞,一手朝她伸来,莞尔道:“别在那里说话了,快下来!”
随又转头对一旁恭敬候着的县令道:“县令,此事有他因,莫要误伤他人。”
“是,小侯爷说的有理。”
县令狗腿地扯起个笑。那双绿豆小眼睛却咻地飘到王银蛾和陆邢台身上打转,仔细看还有些讽刺的神态。他暗道,总之他里外不是人。
王银蛾果断地跳下火堆,踉跄了一下,腿上的烧伤碰到衣物,刺痛席卷神经,让她忍不住痛哼出声。
陆邢台低声问她一句,眉目噙着关切。
这副神态被随后下来火堆的梁月庭瞧去,他向来平静无波的心绪被撩拨起一丝涟漪。
眼前这位想必就是她口中经常提到的公子了,的确是个俊秀飘逸的少年郎。
可是——
他收回视线,默默地转头看向王银蛾,开口叫了她一声,想看看她到底作何反应。然而王银蛾恍然未觉,她正和陆邢台低语着计划。
梁月庭无来由地生起一股恼闷,遂抿唇不语。
雨水一向不沾身的他,头一回破例了,任由雨水打湿他的头发和衣裳却无任何反应。
事情商议完,王银蛾回过神,猛然发现三个人都在盯着她。
她一咬牙,无视陆邢台似笑非笑的眼,对在边上发呆的梁月庭道:“你在那儿傻站着干嘛!走了,我们去看大夫。”
这烧伤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这会儿,雨已经停了,陆邢台见此收住伞。
王银蛾看梁月庭淡漠的脸上隐约不悦,心中还一团糊涂,提着裙摆跑过去。岂料脚下突被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扯住,当即重心不稳,向前摔去。
梁月庭眸光闪烁,就要箭步去捞她,然另一个绯红身影更快,扶住她后腰站稳,轻轻松手。
陆邢台摇头笑道:“你呀腿受伤了,怎么也不说?”
语罢,瞧了梁月庭一眼。笑道:“你欠我的可怎么还?”
这话让梁月庭袖里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攥成拳头。
王银蛾退远两步,还在想刚才那毛茸茸的触感绝非虚假,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忍不住频频去瞥陆邢台的衣袖,不防被陆邢台含笑的眼神给捉住了,当即讪笑着挪开。
突然,手腕一紧,却被人捉住了。
梁月庭迎上前,声音清淡:“多谢陆侯爷相救。”
“顺道罢,我总不能看着王姑娘陪你一块。”
这话本身没错,事实也是如此,可从陆邢台嘴里说出来就像是极大的讽刺。
梁月庭抿了抿唇,只朝陆邢台拜了拜,就要拉走王银蛾。
陆邢台哼笑声。
周围的气氛有些许凝固,王银蛾夹在其中,觉得头疼。她侧头看了看这两人,忽对陆邢台笑道:“多谢陆公子搭救,我还要去看大夫,先走一步。来日再谢。”
闻言,陆邢台眼神微黯,勉强笑道:“好,只是你受伤了,行动不方便,我已差人去请大夫。你们在这儿等等吧。”
不得已,王银蛾只得点头应下。
“啊,你做什么?”王银蛾被强硬地拉走,面露不愉。
梁月庭低声道:“这位陆公子身上隐约有邪气。你还是谨慎些为好。”
他本是一番好心,可是王银蛾听了却不大自然地别开头,只点头道好。
这其中一定有古怪。
梁月庭看一眼不远处的绯红身影,这人的感觉很危险。
几步远外,陆邢台默默看着两人交谈,突然低首,只觉得手指上的温暖触感烟消云散。
他突然喝道:“来人!把祸害卷烟城的真正凶手抬上来!”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朝他看去,王银蛾也不例外。
至于梁月庭之后说的一句什么,她压根没听进去。心里直道,他陆邢台还真是做足了气派!
随着一声令下,白虎和另一位侍卫押着一只受伤的白狐狸过来,那狐狸体型很大,但毛发上沾染着血迹,一双竖瞳仇视地盯着所有人,嘴里发出威胁地低吼。
王银蛾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这时,陆邢台拢了拢衣襟,信手一指:“这就是罪魁祸首——”
“可是小侯爷如何确定这就那只作恶的狐妖?”县令突然发难。
王银蛾抬头,紧紧锁住他神态,双手也不由得握紧。
“放心。”一声安慰在旁地响起。
她侧首,一张浅笑的脸映入眼瞳,灼灼如华。王银蛾怔了下,注视着他澄澈干净的眸子良久。
几名乡邻附和县令道:“是啊,无凭无据,看他和王银蛾相识,没准是帮她说话呢!”
王银蛾张了张唇,朝陆邢台看去。看他有何打算?
却见陆邢台冷笑声,不紧不慢地道:“陆某是大晋朝的一个闲散侯爷,吃的是官粮,官粮从哪里来?不过是从一代代百姓种出来罢。陆某虽然天资有限,未能做出些许功绩以回报黎民百姓、父母乡亲,可也不能自私自利到随便抓个妖怪来唬弄你们,让真正的妖邪逍遥法外!”
他语气忽然一顿,接着道:“若是不信,那就请当初见过庐山真面目的百姓亲眼验明真假——”
“今日看似是我为王姑娘说话,实则是为了大家考虑。若是今日杀错一个人,罪业谁人承担,还不是你我有口不说的黎民百姓担着?最是重要的,让那真正的妖邪逃罪,日后它妖力愈涨,还不得祸害更多的人!”
意料之外,在突然的间隙,王银蛾咬紧唇,撇开头去。在无人看见的角度,眉梢轻轻一扬。
是笑呢。
正当众人畏惧不敢出面验证之际,梁月庭走出来说:“我可以上前一观否?”
陆邢台懒得看他一眼,甩袖不答。
既如此,梁月庭也就当他默认,箭步上前,细细观察笼子里的那只,良久,沉默地退下,果然是那日杀人掏心的狐妖。
梁月庭垂下眉眼,心道,看来王银蛾的这位朋友确实有些本事,但是嘴上一套背地里又是另一套,实在让人瞧不起。
即便这身冤屈马上要被洗刷干净,可他这心里总是不安,并且症状有越严重之象。
梁月庭忍不住局促不安地觑一眼王银蛾,又自以为没有被发觉地挪开。
而一切落进王银蛾眼底,王银蛾却差点被他吓出毛病。
王银蛾一直在观察周围的人,自然也包括梁月庭。见他扫视过来,立刻压下心口的慌张,装模作样地沉思。
然而来不及与之对视,对方却匆匆转眼,是否在怀疑她的用心?
按兵不动一向不符合她的作风,于是她开口道:“梁夫子,这狐妖是否是作恶的那只?”
“是的。但是我说了不算。”梁月庭侧身看来,眼睛里闪烁着些温柔的碎光。
奇怪,刚才还一脸复杂,眨眼却变得温柔可亲,莫不是在憋什么算计?
王银蛾承认她心胸狭隘,最擅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做不到对梁月庭古怪的转变视而不见。
她挺直身板,笑道:“既然你有主意了,那我便可放心。”
“何故?”梁月庭不解。
闻言,王银蛾暗恼说坏了话,忙补救道:“那不然呢?若凶手不是这狐妖,你岂会让无辜之妖担责?你必定会应下这无由之罪。”
说罢,王银蛾转身向陆邢台行了个礼:“今日之事多谢陆公子相助。”
事情到这个地步已要结束了,她望着地面的青石地砖,神思慵懒。
听见陆邢台一阵轻笑:“不必,举手之劳而已,陆某也是为了大家考虑。”
不晓得什么缘故,自梁月庭亲自上前察看又肯定了狐妖的身份后,原先那些顽固不化的乡邻却突然集体沉默,无人再提出异议,只把那双眼睛瞄向县令。
县令掏出汗帕擦了擦额上的汗,假装看不见那些热烈如火的眼神,朝众人拱手道:“大家还有无异议?不认者可以上前一观,那些看见狐妖变身的人呢?原何不来也?”
人群中有人喊道:“大人,我们相信小侯爷的真心,也相信这狐妖就是那只害人的妖怪!”
这一番话传开,底下人议论纷纷,最终达成一致协定。
至于真相有谁在乎呢?
王银蛾看着这一切,唇角隐约勾起了一丝弧度,又把头扭向县令所在地方,恳请道:“县令大人,既然狐妖已然被捉拿归案,不若我先和梁夫子退下疗伤。”
这时候,请的大夫早就到了。
县令一拍脑门,懊悔不已,摆摆手道:“请大夫为两位医治!”
随后对梁月庭道:“梁夫子,先前真是对不住了。”
眼前之人一向奴颜卑膝,梁月庭对他无甚感觉,只淡淡地应了声,便把眼睛挪到了王银蛾身上。
两人大眼瞪小眼,直到大夫过来,把两人各自扯走。王银蛾这才如释重负。
她总觉得,梁月庭没有相信她,可是又抓不住他的尾巴。
再望向四周,陆邢台早已领着属下不见踪影,那只狐妖被乡邻捆绑后丢进熊熊烈火里,嘴里发出哀戚的号叫。
那声音像一把利刃割着心脏的内壁,然而她根本无法逃离,她永远待在这一只痛苦凝成的囚笼里。
王银蛾捂住狂跳的心,道:“县令大人,请把它一箭赐死吧。”
一双幽冷的箭朝她直射来。
她打了个寒颤,强撑着冷静。
最终县令大人妥协了,摆摆手,一只长箭咻地贯入狐妖的脑门。
狐妖死前,把那双幽黑的眼睛盯着她,没有憎恶,亦没有感激。
王银蛾拿了伤药转身便走。
“慕光——”身后追来梁月庭的声音。她假装没听见,像一个失神的醉鬼飘飘走远。
直回到家,王银蛾没敢和任何一个人搭话,径自钻入自己的房间。她抖开黏在伤口的衣物,视线在那可怖的疤上停留一小会儿后,才开始处理伤势。
“砰”,紧闭的门窗被一个小东西砸中,打开一看,是一只纸团。
王银蛾捡起纸团,摊开一读,忽然抿紧唇。再匆匆洗掉手上残留的药物,换身干净衣物,就出了院门。四下里望望,见没人后,这才小心朝城内最南边的水渠而去。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谨慎,但是莫名其妙的不安总是时时提醒着她,要小心再小心。
水渠边,杨柳依依,笛声呜咽。在石桥下边的一棵柳树下,立着一位艳若海棠的少年,绯色春衫飘若霞云。
“陆公子。”王银蛾轻唤一声,快步靠近。
“你似乎很害怕?”
“未曾。”
“我看你似乎不大满意这结果。”
王银蛾气笑:“谁会对自己差点被烧死的结局满意?”
说着,她又走近一些,手指着陆邢台头顶:“你发顶有一撮白毛,可是抓的时候沾到了?”
闻言,陆邢台伸手去摸,但总是错过那缕白毛,看的她直笑眯了眼。
“算了。劳你帮我拿下来。”陆邢台见此,颇为气恼道,又把头放低了些。
王银蛾想了想,拿下那小撮沾血的白毛,对着一吹,那撮白毛飘落在水上打了个旋。
见此,陆邢台隐约笑了笑,很快收敛。
“客套话我就不多说,以后你有什么用得上的地方再传唤我是了。”视线在水面上一定,又迅速收了回来。
王银蛾心叹,这水真清澈,可她却不敢照面。
陆邢台道:“那是。不过我堂堂连城侯有什么地方用的着你?”
“我看你不像做慈善的人。”
“也是,和我作交易一向是要付出很大代价。以后有机会,你来梁都找我罢。”陆邢台颔首,忽然笑看向某处,“有人似乎找你。我先走一步。”
语罢,飘然离去。
王银蛾还在思考他的话语,鼻尖突然嗅见一阵雨后忍冬花的香味,笑转过头,问:“梁月庭,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