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神情都带上畏惧和神圣。
家法不是棍棒,而是一排排尖锐的钢针连成的长路。
褪了鞋袜,被人推上去的那一刻,王银蛾才真的慌乱,侧首求救地看向那群袖手旁观的人,最终绝望地收回。
她不明白,钢针戳破脚底肌肤的疼痛沿着神经爬入头颅,颅内一阵轰鸣,天旋地转,偏生又不能立马晕死过去,就像水里抽筋扑腾的人总要遭一阵罪受后才能彻底沉入水中。
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王银蛾咬紧牙关,还是没忍住痛哼出声。有没有人能帮她一把,把她从酷刑解脱出来,她这辈子一定感恩戴德,做牛做马永不背弃。
可是……没有人。
祠堂最深处,供桌上,一排排牌位望着她,她亦回望过去。
族长宣声道:“取火盆,驱污祟。”
一套流程之后,王银蛾被人按到地上,向着牌位的方向下跪。
这时候,眼泪已经干涸在脸上。
她神色冷冷的,动作却恭顺异常,整个人如同一尊石塑淡漠。本以为自己要死在那望不尽的钢针路上,结果出乎意料又似乎理所应当。
毕竟家法一般只要人的半条命,若是将人直接送去见阎王岂不犯了大晋朝的刑法条律?
“王银蛾,列祖列宗面前,你可要说实话。一旦说假话,惹得列祖发怒可是滔天大罪!”族长重重的声音盖过祠堂里吹袭的阴风声。
“王银蛾,我问你,灵堂走水的时候你在哪里?”
手指微动,可又害怕这细微的变化被人瞧去,于是生生地止住了。
王银蛾强压下一丝恐慌,目光巡视着牌位,缓缓道:“我在租的院中。”
“那灵堂的走水是不是你一手造成的?”族长说,“你要记住,撒谎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那族长您这一生有没有撒过谎?”
“胡说,人在做天在看!”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却完全回避了她的问题,呵,连审讯的人自己都没有底气。
王银蛾收回视线,正首,再看向那些牌位,感到那种沉重古朴的气息浓烈而绵延。
皇天后土,列祖列宗。
她有罪,死后下地狱也不奇怪。可是银蛾不明白,一个无辜的人在清清白白的时候,要遭受他人欺辱背叛,等她反击了,又说她罪孽深重死后要受地狱酷刑。为的是什么?
祠堂里刮起一阵风,阴森冰冷。
族长再次沉声问:“你究竟有没有——”
“我、没、有!”三个字铿锵有力。
王银蛾直视向堂前黑底白字的牌位,腰杆挺直。
既然你们生出了不孝的后代,那也怪不得后代生下她这个不孝女儿!
若尔等要复仇,那便来吧!只是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除非魂飞魄散,必然世世追仇,决不相弃!
轰隆——
“外面好像打雷了。”祠堂里响起窸窣的人声,声音带着一丝凝重。
突然,一双探究的眼神挪过来,与她对视,随后那个长老道:“二长老,卜卦吧。”
王家族人信鬼神,更迷恋巫卜之术。做什么事前,总要卜一卦。为此,王银蛾有一丝心虚,怕这种东西真能算出点什么。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
众人噤声看去。
族长叹了一声气,恨恨地看向乞丐道:“将王家那小姑娘带回去吧。”
王银蛾合眸,面上一片淡然,心下却暗喜,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所谓鬼神,不过无稽之谈,即便存在,又能奈何人间事?但凡存在的东西都会有弱点。
听罢,王金银大喘一口气,后背薄薄的衣裳已经湿透,他焦急地跑来扶王银蛾起身。
而这时,祠堂里突兀地响起那乞丐的哈哈大笑:“世人盲信鬼神,可知鬼神亦多为人所化——”
“将这个乞丐打几板子丢出去!”
“等等。族长爷爷!”王银蛾眼微眯,出声阻止。
“王家小姑娘可有异议?”
她吞了一口口水,安抚地拍了下哥哥绷紧的手臂,说道:“这乞丐不过是为了一个馒头,打他几板子虽然解气,可是晚辈想,祠堂里的列祖列宗见了这恐会不高兴。”
闻言,乞丐朝她看来一眼。
一些长老交头接耳道:“这姑娘说的挺有道理。”
“不错,这王家女儿心思温和善良,是个好姑娘。”
到后来,族长不得已同意,叫人把乞丐丢了出去。
“小心点。”王金银低声说着,忽然止住声音。
一扭头,王银蛾见王父面色犹豫地跟在后面,似有几分羞愧。心思几转,她率先开口:“爹爹何故不上前来?”
“银蛾,爹爹对不住你。”
她淡笑了下,没吱声。
王金银劝解他:“爹,你这事的确做的不厚道。但妹妹既然同你说话,也算给你台阶下。日后总有时间消磨这道隔阂。”
这话落入银蛾耳中,她偏过头不让两人看见,嘴角却勾起了一个凉薄的弧度。
既抛之,何爱之?
嫌隙既生,如何能冰释前嫌?
反正她做不到。
跨出祠堂的一刹那,王银蛾猛然回首,将那白檐灰瓦尽收眼底,嘴角浮起一丝淡笑。
“你在看什么?”心中有个声音询问。
“我在看坟墓。明明我还活着,却好像已经死了。”
她看见和她一模一样的孤魂与她招手,就在门槛后面的阴暗里,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盯着她,目光如芒。
“银蛾!”王银蛾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听那人喜极而泣的哭声,心口微动。
淡淡的皂角香气萦绕在鼻尖,王银蛾故作轻松道:“娘亲,我没事。”
可是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那张脸分明惨白,双眼黑幽幽的,叫人看不出半分情绪。
旁的人看不见,可是风无处不在,所以能看见。
梁月庭现在是风,每日追随她的脚步,从街头走到街尾,看着她一把火烧了灵堂,又被人押入祠堂问刑。
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事情,他觉得不妥,却又无法指责。
他想不通,人间似乎并不像仙门画本子里说的那样美好热闹,难道是因为他从来置身事外?
但不论怎样,人怎么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哪怕真的一无所有,孤身寡人。
梁月庭看见某个双脚受伤后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人,故意把脚伸进溪水里,脸色倏然下沉,两条修眉紧拧在一起,恨不得直接把她提溜出来。
她故意的,明明很怕痛,却还要弄裂伤口。是为了索取更多的爱吗?
梁月庭对这作死的行径十分不满,但又忍不住担心。
真是的,这人如此幼稚!作死之前,难道不会考虑爱她的人在背后会有多伤心?
难道不知道,年纪轻轻不保养身体等老成一把骨头后吃不消的道理?
梁月庭恼怒地瞪她一眼,又无可奈何,气得直踢一脚冰冷的水流。
“啊啾!”王银蛾冻得打了个喷嚏。
梁月庭身体一僵,转过身飘到她身旁蹲下。他就说吧,报应来的如此之快——
嗯,脸色有些红,鼻子一抽一抽,肯定是伤寒了。
他头疼地抓了把头发,无趣地把玩着,忽然停下,犹豫地伸出一只手去探那近在咫尺的额头。
而在这时,身后冷不防蹦出一个声音:“银蛾!”
梁月庭惊慌之下踩空,滑到水里,冻的他一哆嗦。
“娘亲。”王银蛾已经收拾好端倪,神色无常地看向秦母。
秦母焦急地跑过来,摸了一把她的额头,惊呼:“好烫!生病了,怎么还到处跑?”
梁月庭从水里爬出来,点点头附和:“说的极是——”
王银蛾垂下头颅:“待在家里闷,我想出来走走。”
“等病好了再出门。”秦母一边说着,一边扯着她离开。疲惫的面容隐藏着一丝担忧。
哄银蛾吃完药汤睡下后,秦母拉紧房门走到院中,犹疑地对刚回家的王家父子说道:“我觉得银蛾有些不对劲。”
王金银笑了下,宽慰道:“娘,妹妹可能是在祠堂里被吓着了。”
谁料,秦母直接摇头:“她是我生的,难道我感觉不出来?你妹妹变了——”
“你怕她做傻事?”王父道。
等了会儿,秦母才应声点头。
而房间里一双黑黢黢的眼睛正透过门缝盯着三人瞧,她本来是要睡的,可是刚闭上眼睛,不久就听见秦母和父兄的谈话声。
王银蛾心中不安,便悄悄起身偷听。还好,不是说她的坏话。
睡了一觉,她感觉身体大好,再加上心里记挂着一件事,便和秦母提议出去逛逛。
秦母寻思着出门走走也益于病情,故给她一些铜板,嘱咐:“我叫金银陪你作个伴。”
这会儿王金银刚好从房间出来,闻言佯装哀怨道:“好啊,妹妹有零花钱,我就没有——”
“你都老大不小啦,快要议亲的年纪,还想要零花钱——”虽然语气责怪,但秦母却笑着交给他一些钱,“去陪你妹妹走一走吧。”
“好嘞!”
王金银笑咧着嘴,把钱又塞进她手里,对她笑说:“今日赶集,你我可有口福了!到时候,还要妹妹照顾我这个一穷二白的小伙子——”
王银蛾垂眸看了眼手里的两堆铜钱,甚是不解,索性将他的那份又还给他,率先走向院门。
身后,王金银看着秦母摇摇头,无声叹气,追了上去。
果然如王金银所言,集市里很热闹,人流熙熙攘攘。
可王银蛾却不大高兴,皱着眉东张西望,像在找什么人似的。
“诺。”王金银塞给她一只糖葫芦,自己嘴里也叼了一串,边吃边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糖葫芦了,每次赶集都要吃,不然就会发脾气。”
看着她满脸茫然,王金银迟疑道:“你难道不记得了?”
“哥哥,我头有点晕。你说的那些事太远,我不太记得了。”
这话可没骗人,她真的一回想以前的事,整个脑子又昏又涨。
那些场景都被笼上一重重灰色的浓雾,再也无法窥见一星半点。
一口咬下糖葫芦,整张脸酸的皱在一起,她十分嫌弃道:“好酸,好难吃啊!”
王金银沉默地看着她,不语。
那个乞丐跑哪里去了?王银蛾失望地收回视线,忽听自家哥哥问道:“银蛾,你在找什么?”
她摇摇头,忽然石桥下传来一道悠扬的笛声。
她笑道:“有人吹笛子诶。”
便扯过他的衣袖,匆匆挤开人流,来到石桥上。
一只木船缓缓流过,船甲板上立着一个青衣公子,头戴纶巾,腰悬佩剑,正持一支竹笛呜咽吹奏。
噗通——
她头上的银制簪花掉到船上,笛声戛然而止。
船上的公子仰头看来,王银蛾朝他笑道:“公子,你能不能帮我把簪花丢上来?”
那簪花可是纯银的,还可以卖钱,丢了可惜。
青衣公子捡起簪花,可这会儿船已经开得远了,他犹豫地看来。
王银蛾一瞬间读懂他的意思,提着裙摆冲下石桥,向另一座石桥狂奔。
王金银在后面一边追,一边迁怒那公子。柔弱书生连个簪花都丢不上来,废物!
好在下一座石桥上,簪花又重新回到她手里。
青衣公子朝她鞠了一礼,含笑:“在下姓柳,单字名秦。不知姑娘芳名?”
“哎呦!”他忽的吃痛,再抬眼,方觉那桃衣姑娘已飘然离去。唯有船板上的一粒石子昭示着,此前经历并非黄粱一梦。
柳秦痴笑:“人面桃花相映红,此地虽无桃花,人却灼灼其华。”
梁月庭抿唇,心觉这柳秦越看越让人不爽。
长街里,哥哥王金银追上来,恼她:“何必砸人?”
“我见他不快。”王银蛾轻笑,忽一转身,瞧见一个落魄人影分外眼熟。
于是眼睫微垂,语气低下来:“哥哥,我想一个人逛逛。你忙别的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