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不知,看见王银蛾待那位柳夫子如此好,心中竟有几分酸涩和不平。
又思及自己平素喜爱翠衣青衫,心中冷不防一咯噔。难不成往日里她总爱跟着自己窜进书房或是漫步长街,都是把自己当做另一人了?
梁月庭心中郁郁寡欢,又见王银蛾那厮没良心的要追柳夫子而去,火上心头,竟折去自身一部分砸向她想要拦她去路。
哪知听她哀嚎一声,当即又后悔起来,觑着两只黑灰无形的眼睛,想要看看她到底伤得怎样。
伤倒未看见,只是底下那丫头嘴里骂他缺德。
到底谁缺德!
梁月庭心绪忿忿,一时恨透了这具泥瓦身体。
几千年来,他还未曾遇见这样令他心头难挨的事儿,莫不是这就是师父口中的情?
可是,师父言情:情初起不知所以,情深时难以自拔。情是求之不得,得而失之。情是囚笼,亦是自由。
可是他对王银蛾并无此种心思,眼下只想把她抓回书室,让她写上千遍万遍的“色即是空……”,教她以后还跟不跟着别人的屁股后面到处跑。
“啊啾!”走出很远的王银蛾冷不防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文嫂轻拍她的肩膀,柔声问:“叫你到处跑动,可是着凉了?”
她摇摇头:“才不是,肯定是那个拿石头砸我的缺德鬼在后面骂我呢!”
“啊啾!”梁月庭突然打了个喷嚏,默默望天。
一片灰瓦也能打喷嚏真是天下奇事!
这点小打小闹的事很快就被淹没在王银蛾繁忙更迭的记忆中。
转眼,王父驾着一辆板车和王银蛾她们摇手离去。
兜兜转转间,一方院子里只剩下四个人。
每日,王银蛾的生活是这样的:晨起,练操,吃饭,上学,放学,吃饭,做题,睡觉。
以前的小伙伴渐走渐远,再也不复儿时的亲近。
放学归家,一道纤瘦的人影立在角落的阴影里。
等王银蛾经过时,那人影猛地跳出来:“哇哦!”
王银蛾还在想着课上的事情,冷不防瞧见一道鬼影,心口骤缩,魂儿都差点给他吓掉。
她拍拍受惊过度的胸口,心有余悸:“好啊你,杜老二!你吓唬我作什么?”
杜老二摸摸脑袋,有几分心虚,却梗着脖子道:“谁让你总是说没空和我们玩儿。”
“我说了,课业繁忙。另外,男女有别,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说罢,王银蛾整理袍袖,迈步便走。
可是杜老二却反常地拦住她,一张甚是普通的苦瓜小脸充满坚毅:“你知不知道,阿墨快要不行了。”
这和她有什么关系,生病了是要找大夫,她又不会医术。王银蛾轻轻地看向他:“生病,应该找大夫。”
杜老二似乎不敢相信,倔犟地道:“你今天必须和我去见阿墨!我们三个一起长大的,是好朋友对不对?”
可是王银蛾只瞟了他一眼,摇头后退:“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你怎么能这样无情?”
“阿墨得的是疫症,会传染。你见他,又能怎样?”她语气冷淡,把从家里听到的八卦说给他听。
到最后杜老二是哭着离开的。
王银蛾立在原地,眸光落向虚无,最终闪了闪归于平静。上辈子她不认识阿墨这个人,这辈子认识了,也就这样。拿命去赌,她做不到。
梁月庭一眨眼发现自己变成了没有形状的风,瞧见王银蛾在原地发呆,于是想要靠近一点。但是心念刚动,风就呼啸地卷起,王银蛾冷得打了个哆嗦,抱紧书匣就飞快地跑了。
阿墨的葬礼也很简单,因为是夭折儿,邻里觉得晦气。于是在出殡那天,平日里在街上跑来跑去的孩童都被父母关在家里。
出门上学前,秦母特地往她衣襟里塞了一枚平安符,叫她好生佩戴着。王银蛾没吱声。
又过些天,街坊邻里传出杜老二倒下的消息,一些人说是出殡那天杜老二跑去阿墨家被惹了瘟疫,还有些人说是阿墨的魂找到杜老二,拉他做替死鬼。
人言亦言,说法越来越奇诡,甚至有人说下一个是她。阿墨要来找她王银蛾,陪他走黄泉路。
王银蛾当时被吓得一哆嗦,再也不敢天黑后回家。
她掏出怀中的平安符,看了看,又收进去,再从书匣底掏出一包鼓鼓的纸袋。
她低头嗅了嗅,甜滋滋的味道还没有变质。
记忆恍惚回到那个暖意融融的下午,那个穿着华丽绸缎的妇人塞了一包糖给她,笑着说:“你叫银蛾?是个很俊俏的孩子,日后一定能觅个好夫婿。”
“男女七岁不同席,虽然这规矩已不时兴,但我闻家乃大户人家书香门第,规矩万不可作废。言尽于此,你这般聪慧一定懂拙妇的意思。”
王银蛾当然知道妇人话里的意思,只是好笑。
原来阿墨是寄养在卷烟城的大户人家的少爷,难怪阿墨奶奶家虽不富裕,但阿墨从不缺锦衣玉食。
娘亲说,人要贿赂一个人常常会用金银财宝和美妾虚名。
但这妇人拿一包糖贿赂她,难道是认为她连一包糖都买不起吗?那可真是小瞧她啦。
捏着手里的这包糖,王银蛾又想起再早些时候,阿墨偷偷扒她家院墙扔给她一包果糖。
那时他大概十二岁左右,正是个活泼的小少年。
王银蛾问:“阿墨,你爬墙做什么?又给我糖做什么?”
阿墨顶着那张圆脸,小声道:“嘘,别被人发现了。”
“那是我叔叔从梁都带来的果子糖,可香了。”
王银蛾想了想拆开纸袋,拿走一颗放进嘴里,果然有一种果子的香味。可是她从未吃过这种果子,所以分辨不出来到底是哪种味道。
她指了指院门外。等阿墨从墙上跳下赶来,她把余下的糖和纸袋还了回去。
阿墨一脸拒绝,伤心道:“你不喜欢?那我还有别的玩意,可好玩了!我这就拿过来——”
她摇摇头:“不了。”
阿墨看着她,两只脚互相搓了搓,支支吾吾道:“银蛾,你以后嫁给我好不好?”
“噗!”一颗糖差点噎死她,王银蛾憋的满脸通红。
阿墨却以为她在害羞,愈发激动道:“我以后一定娶你,给你买好多好吃的好玩的,然后带你去打猎去骑马!”
“咳咳!”一阵猛咳,那颗糖总算被吐出来。王银蛾后觉口腔里弥漫着一丝血腥味,摆摆手走回院子,把他关在门外。
往事不可追忆,夫子如是说。
王银蛾捏着那包糖丢进外面的人工溪流里,把纸袋重新塞回书匣。
今儿早上,文嫂告诉她一个消息,朝廷计划着要放开女官的职位。这意味着,她可以凭借科考走上女官的道路。
女官,这名头听起来就很威风,她要是成了女官,娘亲肯定要高兴坏了。
王银蛾细细思索,决定回去和家里人商量此事。这可是天大的机遇啊!
然而回去的路上,不想撞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少年。
少年穿着布衣短褂,身形清瘦矮小,一张脸惨白毫无血色,衬得那双绿豆小眼愈发黑黢黢的。
“杜老二,你不是病了吗?”王银蛾心中不安,警惕地看着逐渐向她靠近的少年,握紧的手掌浸出冷汗。
少年看了看她,道:“我病了,家里请了大夫来医治。我想你一定不会来看我,所以就来看你。”
面前的少年透出一丝诡异,在他越来越靠近的时候,一滴雨落在颊上,王银蛾大惊,面上却扯着一丝笑意:“下雨了!你快回去,别淋湿了。”
杜老二笑了下,看着倒是真心实意,然而嘴里却道:“生了病自然有大夫治,不是吗?”
“若是治不好,死了,一把火就烧掉了。一些人虚伪地哭哭啼啼,一些人冷淡状似未闻,你说,人这一辈子活成这样,是不是很可笑?”
他一字不落地说完,王银蛾的脸色已经惨白,一双杏眸直愣愣地看着他,带着自己都没发觉的恐惧。
杜老二哪里知道这么高深的话,他是从哪儿学来的?
她已经分不清眼前的少年究竟是谁。
少年凝视她许久:“别哭,你的眼睛很漂亮。”
“我的承诺还作数。”
“我等你。”
杜老二退进昏暗幽深的角落,眼神从未离开过她,似乎真的在等她走过来。
王银蛾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脑子里一直盘旋着杜老二临走前的话,连家里古怪的安静都没发觉。
她已经是个大人了没错,不要害怕。
然而不幸,王银蛾还是生了一场大病。
外面的人传言,阿墨找到了她。
大夫也说了,其实她是淋了大雨,受惊过度所致。
房门被人粗暴地推开,她睁开沉重的眼皮,瞧见两个模糊的人影靠近,是牛头马面吗?
不是,当他们靠近床铺时,她借着昏暗的天光看清了他们的面容。是爷爷奶奶。
“她病了。”
“病得很重。丢出去。免得传染人。”
“可惜。这么个好苗子,我以为日后她能嫁个好人家,好帮扶咱家。”一个沉闷苍老的男声低叹。
她一定是听错了,要不然她怎么会听见她一向敬重的爷爷说出这种话?所谓对她好,其实是有利可图。
她在做梦吗,这是她小时候发生的事?她怎么记不清楚了。
王银蛾难以置信,双目瞪得极大。
另一个同样苍老的女声说:“别看我,你想好受点,就早早地死掉。”
转而,又对男人说:“一个女孩有多大出息?”
“动手吧。”
“秦湘雪呢?”
“在外面找大夫呢。”
就这样,她像一头即将送上案板的猪,被两人连同被子一起卷走扛着,送到了城外的破庙里。
年迈的女人对着供桌上方的残破神像下跪,低眉敛目:“请保佑我一家人不会感染此恶疾。”
而她躺在冷硬的木板上,看着奶奶的动作却在笑。
破庙外,风雨萧萧,寒意逼人。王银蛾一直在高烧和低烧之间纵向反复,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沉睡。
梁月庭不敢走进庙宇,因为他现在是风,风会加重她的病情。
这一刻,王银蛾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是叫王银蛾的小孩,还是长大后的大人。
如果世上真有神仙,那它理应不会看着她死去不管。
意识中,一双粗糙的手掌抱起她,滚烫的水滴打在她身上,是下雨了吗?
当她再度醒来,人已回到那间熟悉的屋子,头顶是米黄色半旧不新的蚊帐。
一双粗糙的手掌环抱着她的腰身和脊背,给她一种发自内心的安全感。
“银蛾,你终于醒了——”秦母嘶哑的声音响起。
她微微仰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眼,布满红血丝,和一张饱受风霜的脸,两鬓斑白。
秦母咬牙切齿:“我不会放过那两个老祸害!”
争吵,谩骂,辱骂,声音交叠成网。王银蛾困在网中,无路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