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面目惊悚,梗着脖子急道:“有、有钱不赚是王八,半两银子租给你得了!”
“好,一言为定。”王银蛾浅笑一下,正要把匕首收进袖中。
这时身后忽传来一声亲切的问候:“王姑娘!”
扭头一瞧,原来是琴情从一辆马车里探出头来向她招呼。
“王姑娘,你这是要出远门?”
她点点头:“我去梁都一趟。”
马车内又响起另一道男声,清冽温润:“此去山路重重,如今正是妖魔山匪横行之际,孤身一人恐有不妥。”
未待她言,马车内再度响起一个威严的女声:“王姑娘若不嫌小,我等送汝一程。”
王银蛾心中惊疑不定,忙喜着俯身道谢。
及至登上马车,面上怯怯,寻了处角落坐下,观察车内贴着素纸的四壁构建出一方狭小的空间,方在外面探视以为逼仄异常,等进了车内只觉其空间宽阔敞亮。这就是异人之术吗?
王银蛾不禁偷瞄侧身的凤目女子,眉目微合,威严不可直视。一转眸又对上梁月庭投来的眼神,两人皆怔了怔,又迅速撤开眼神。
琴情笑道:“王姑娘不必如此拘谨,在坐都是熟人罢。”
闻言,王银蛾笑而颔首,本欲询问他们是否打算今日离开卷烟城,可是又碍于自己这外人身份不好多舌,以免惹人心生厌恶。
几人心中皆有所思,唯独琴情年少无知,对王银蛾道:“王姑娘,你独身去梁都作何?”
王银蛾指了指礼品:“去拜访恩人罢。方才言拜访亲戚,实在是为免得他人多嚼舌根的无奈之举。”
“原来如此。”
银蛾觉此机会甚妙,佯作不知地问:“你们可是要去梁都?”
“何以见得?”这话却是梁月庭说的。
王银蛾轻瞟他一眼,道:“那不然就是你们好心送我一程呢?”
话音刚落,剩下的三人却是都笑了笑。
风凌霜本来板着脸,这会儿寒色消融道:“你猜的不错!我等与你顺路呢,不过是经过梁都!”
琴情闻言扫他师姐一眼,并不出声。
“哦。”王银蛾知会一声,也不再多言。
车轮粼粼,车内的人昏昏欲睡,当然这指的只有王银蛾一人罢。
正当马车经过一段崎岖不平的山路时,颠簸震感将她混沉的脑袋惊醒。她先是一阵迷茫,随后神思稍微清醒,道:“这是到哪儿了?”
“在望翠山下。方才师姐算得一卦,原来的那条山路发生崩塌,不可前行,故叫车夫换了一条路。”
王银蛾掏出帕子擦擦脸,不好意思道:“我睡着了?”
三人先神色淡然微笑,随即不知发生了何事,一个个脸色遽变,握紧佩剑。
梁月庭转头看向她,道:“前方有大妖出没!慕光,你多加小心——”
然而,王银蛾还未答应,忽闻见一阵奇异的香甜气味,脑子一空再也听不见他人的声音了。
“你醒了?”
朦胧中,有个声音如此说道。语气平淡,无喜无悲。
王银蛾醒来,脑子里一片空寂,像是水面飘荡多年的浮萍终于落了地扎根。
她望着头顶米黄色半旧的蚊帐,淡淡的皂角香气钻入鼻孔,争先恐后地充盈着她干瘪的身体。
吱呀——
门开了,一个妇人撩起蚊帐,紧接着一只粗糙的温暖的手掌抚上她的额头。
“银蛾子,你醒了!怎么不唤娘亲过来?咦,怎么还呆呆地盯着娘亲看,难道不认识娘亲了——”说到后来,妇人的语气由欣喜转变成恐慌。
她想了想,张口喊道:“娘亲。”
妇人如释重负。
王银蛾的心竟也跟着一松,那她是这家人的女儿,叫作银蛾么?她看这妇人年轻秀美,宛若春晓之花,竟觉得有几分面熟。
现实,车外是石子路,一具糜艳的血肉之躯伏在血滩里,头颅中间插着一柄长剑。
而车内正传出几个交谈的声音。
“织梦蜘蛛已死,她为何还没醒来?”
一个冷冰冰又威严的声音说道:“执念太深。”
另一个清冽的声音道:“我要去带她出来。”
“你要进入以她的前尘往事构建的梦中,破除她的执念,方可将她引回来,可是你在她的梦里只能是草木砖瓦,她看不见你的真身。”风凌霜直视他,声音有几分咄咄逼人,“这样的你要怎样将她引回来?”
“风师姐,不论如何我都要试一试。”梁月庭坐正身体,定定看着风凌霜。
终于,风凌霜妥协了:“只有三天。”
香烛点燃后,青烟弥漫在车内,梁月庭缓缓躺下闭上眼。耳中是师姐的嘱咐:“记住不要做傻事。我和师弟会替你护法。”
一种沉坠感席卷而来。
睁眼,他闻见了一股草木清新的味道。
视野中,低矮交错的民居并排缀成长链,像是青石板路镶嵌的边儿,路两旁的狭缝里生着杂草,一丛又一丛,还有的开出了小花。
梁月庭心念一动,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块砖头,不知道被安在哪条街哪面墙。
他沉默地闭上眼。
风吹日晒,雨雪霏霏,年头岁月不知多久。
某一日,他耳中听到一些轻快的脚步声自街尽头走来。
梁月庭百无聊奈,又以为是一场失落的等待。
“阿墨,银蛾……听说城外的小溪里有螃蟹,这会儿螃蟹可肥了。要不我们放学后去捉螃蟹吧。”
一个柔亮的女声犹豫道:“不可,夫子留的习题还未做完,明日要交呢。”
“不是吧。银蛾,你该不会是害怕螃蟹的钳子吧?”
“为什么你上学后,总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她说:“因为读书识字,明是非道理,我啊可是日后要做大人物的人,再不能和你们两个小屁孩一样疯来疯去。”
“那你以后掌管了猪肉摊子,能不能送我几块肉尝尝?”
“啊!银蛾你打我做什么?”
“杜老二,我以后才不是卖猪肉的,我是要当大人物的。跟我干,以后天天吃香喝辣!”
杜老二不解道:“大人物是干什么的?不管了,只要能天天吃肉,我就愿意!”
三个年约十一来岁的少年少女打打闹闹地跑过长街。
梁月庭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是没想到,王银蛾和杜老二竟然小时候是玩伴。
小杜老二穿着布衣短褂,头发被扎成两只角,一边挨打逃跑一边嘴里不停地嚷嚷:“阿墨,你看吧!这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哟,还会咬文嚼字了!”王银蛾追上去,给了他一个爆栗子。
她穿着一袭青衫,因为是私塾发的,衣服不够合身,套在身上松松垮垮。她跑得飞快,一只灰影的风筝缀在脚后跟,马上要飞到空中去了。
多年等待,终于见到她本人了。梁月庭心中一喜,想出声喊她,可是嘴里发不出声音。
王银蛾追着杜老二打,追出很远,忽觉得有人在后面偷看,回头一瞧,风吹落叶,长街寂寥。什么也没有,她暗道自己疑神疑鬼。
自从她发现她重回了小时候,一切按照记忆里的轨迹发展,她心口就时不时地发闷,好像忘掉了重要的事情。这会儿也是。
“怎么了?”
王银蛾摇头:“好像有点心悸。”
阿墨惊道:“那走,去看大夫!”
阿墨是个年纪比她小一岁的少年,脸圆而可爱非常,但是脾气却很是暴躁。但王银蛾从前的记忆却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话说回来,阿墨的脾气再不好,也远远比不上王银蛾一个人。她本就不是十来岁的小孩,这儿无端烦躁,见这两个呆头呆脑的家伙心里愈烦,摆摆手说:“我先回家了。”
不等两个人说什么,就飞快地跑回了家中。
“娘亲!爹爹!爷爷!奶奶!哥哥!”
她一冲回家门,那副大嗓子就嚎了起来。
“什么时候开饭啊?我饿了!今天的夫子好凶啊!”
一个老妪走出来,笑道:“那你怎不和他怼一嘴?”
王银蛾张了张口,还未说话,西偏房的门突然一开,秦母说道:“读书就是要听夫子的话。银蛾子今日学了什么,有没有受人欺负?”
接着堂屋里走出一个穿长衫的老人,拄着一根木拐杖。
拐杖的脚跺了下地面,老人沉声说:“好了,既然银蛾子回家了,那就开饭吧。”
一家人齐聚在厨房里,温暖的烛火照映着屋外的黑暗。
梁月庭发现他又附身在一棵桂花树上,长在王家的院子里。
可是与他从前所见的王家院子不同,这处院子更像是他暂居的那座。
他仍旧不能说话,只能每天默默地看着王银蛾背着书匣早出晚归,有时候一脸喜气,有时候一脸沮丧或是愤怒。
屋里总是亮着一盏灯,等着一个背着书匣的小孩子回家。
有些日子,王银蛾回来的晚,梁月庭捉急地探动树枝叶询问风,一个背着书匣的小女孩什么时候会到家?路上是不是遇到危险了?亦或是今日的课业格外多?
可是转头,屋内突然“砰”地响起了东西砸地的声音。
他吓了一跳。
一些争执声从屋内传出来,十分清晰地飘入他耳朵中。无非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仇怨加上一段时日积累的新仇。
但是他却从中得知了一些往事。
原来王家一共有三个儿子,王银蛾的父亲是老二,老大做了别人的上门女婿,老三借宿在老二家但是前段时间出门做工去了。
吵架的原因也很奇特,大概是吃饭的时候,王银蛾她奶奶提了嘴,让王银蛾哥哥王金银到地主家里做长工好搬出去让老三独住。
秦母自然不肯退让,当即反唇相讥:“这房子可是我和老二建的,要搬出去也是老三!”
“还有没有天理了!你这个恶妇!”老妪拍桌而起,当即骂道。
当家之主老人啪地扔下碗筷,喝道:“父母之命乃天大,你竟然这样顶嘴!”
年仅十八的王金银受不了,站起身搀扶住秦母出声道:“我走便是,你们何苦如此逼我母亲!”
王父大概自愧不如,亦起身道:“爹娘,老三是大了。”
“滚!他再大也是你弟弟!”
王父沉默。
王金银愤慨不平:“你们太不讲理了!”
“你这个小野种还管别人的家务事!”
梁月庭瞪大眼,似难以置信,这话竟然是从老妪嘴里吐出来的。
王金银的脸色顿时苍白,身子颤了颤。
“你母亲是二婚妇,你难道忘了你早死的爹!”讥讽的语气咄咄逼人,字字诛心。
秦母怒火中烧,掀翻了桌子,失望地看王父一眼后拉着王金银走出院子。
“娘。”
“对不起,金银。”
“无事,娘,照顾好自己和妹妹。”王金银带着收拾好的包裹,朝门口的秦母挥挥手,“我走了。”
秦母站在院子门口,身形似乎一下苍老许多。
直到天彻底黑下,王银蛾仍未归家。秦母着急,拉着王父要出门找人。
“砰砰!”
屋内人不耐。
“娘,银蛾不见了。我去找她,若她回来了叫她去堂屋。”
目送那对夫妻沿着长街寸寸找去,梁月庭恨不能化出双腿跟着一起找人。
作者有话要说:前尘部分主要是讲女主以前的经历和目前性格的成因,另外是侧面促进男主对女主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