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无边际的黑夜笼罩原野,已身是轻薄的枯叶,漂浮在浓墨的海上,徘徊,飘荡。
神经一扯一扯地痛,王银蛾痛苦地惊醒,想要睁眼却发现不能,好像有一双手从地里生出,牢牢地抓住身躯,而灵魂则从指缝逃出生天。
两道冷冷腥味的气息在逼近,王银蛾虽看不见,但能深切感受到其中的杀意。
“这里有个昏死的人类!”
“诶,别急着上前,人类最是狡猾卑鄙,别不是在周围设了陷阱。”
“啊?可是总不能白白放过她——”
“我有个主意,你等等!”
话音一顿,继而一个尖硬冰冷的物什砸中她,王银蛾手脚不得动弹,硬生生造了罪痛呼出声。
“啊呀!她没醒,看来是受伤晕死了。我先咬一口——”
一个柔软而多毛的东西扑到她胸脯上,两枚牙齿咬上她的脸颊,哼哼唧唧道:“这个人类的脸好软,闻起来也不错,可能比较好吃。”
王银蛾大惊失色,在黑暗中摸索着进入身体的方法,焦急得额上都冒出了冷汗。
哦不,灵魂是不会流汗的。
那这是什么?她摸了把额上冰凉的水滴,随即万千水滴落在她身上。
原来是下雨了。
“啊!”趴在她身上的东西猛然尖叫,抽搐着摔倒下去。
这时,另一个声音大喊道:“妹妹!怎么回事?”
“呜呜,不知道,她体内有个东西将我踢翻了!”
“这样的话,我们动不了这个人类,还是在龙王发功前尽快赶路,离开此地保命要紧。”
王银蛾听着二妖谈论,狐疑地开口:“龙王是谁?”
“呀,见鬼了!我怎么听见人类姑娘的说话声。”
两只妖怪抱团瑟缩。
王银蛾还是没能进入身体,心口的郁气无从发泄,正好遇见两只妖怪岂有随便放过之理?更何况这两只妖怪还有害她的嫌疑。
于是冷哼一声,说道:“龙王发功和龙门桥毁坝放水可有联系?”
“哥哥,这、这个人类说、说话了——”
“你、你定看错了,她分明没有醒来——”
“难不成她变成鬼了?”两只小妖尖叫一声,就要逃跑。
王银蛾心念着没弄清楚事情原委,还不能放过两只妖怪,于是起身去追。
不想,脱离了人身后,身子轻盈飘逸,几个呼吸便扑住两只妖怪,逼问:“二位还未回答我的问题,怎能先走一步?”
“哎呀,你都变成鬼了,还管人间的操心事做甚!”
见她气势冷峻,显然是个犟脾气,两妖齐齐叹气:“告诉你也无妨,龙王乃是龙门湖之主,世代居住湖中。近日,凡人打算拆坝放水,惹了龙王震怒。龙王大人在妖界发话,人类不仁不义,那他也无需顾忌凡人性命,届时发功,洪水漫天,直逼梁都!”
“可是下游城镇居民积聚,龙王这么做必定会使数以万计的无辜凡人遭殃——”
“那又如何?遭殃的又不止人类一族,还有万千动物灵植。”顿了顿,又语带讥讽道,“罪魁祸首也是人类,人类自己都不顾同族的性命,竟奢望它族施救人族,真是可怜、可恨、可悲!”
趁王银蛾心神大震的功夫,两妖轻易一挣,逃遁入林。
王银蛾忽觉眼皮一重,再睁眼,她已回到了人身中。
捂额起身,瞧见静谧的林子竟觉得有些热泪盈眶。好歹还没变成鬼——
想起与两妖的谈话,她心中焦急难耐。
再一联想岐王提醒她的话,王银蛾的心思彻底沉下,岐王必定知道那个什么风王的行动,但是却没有阻止。
这其中必定牵扯了许多人的利益关系,却唯独没有普通百姓的利益。而她,一个逃婚的女子自然不能阻止这场灾祸发生,可……
王银蛾朝林中吹一声口哨。
很快,大红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王银蛾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地直奔鱼鳞镇的那家客栈。
马蹄腾空越过门槛,正在算账的老板被这阵动静,惊得抬头:“姑娘,我还以为你走了!”
王银蛾丢给他相应的银钱,眉目微凝:“老板,给我一些干粮和水,要快!”
老板应一声,从厨房里拿出今早做的馒头递给她。
王银蛾收下馒头,将随身携带的水壶灌满,才道:“老板,你现在就快走!往北去,往高山上去!遇到旁人,也劳烦您劝一声。”
老板面露讶异,急忙追问:“可是得到确切的内部消息?”
“嗯,那湖里有龙,自不会轻易放过人类。”
不再管身后老板如何惊诧的神情,王银蛾骑马疾驰出镇子,沿着浣江的干道而东行。
她只有一个日夜的时间,要赶上千里多余的路,其实丝毫没有希望。
这一刻她无比希望能回到卷烟城,那个她有些怨恨,想要逃离的地方。
妖怪说,龙王会拼着毕生修为报复人类,到时漫天的洪水化作水龙,呼啸着吞噬凡间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那条她从小到大回家要经过的青石板巷,那座她读过书又被迫离开的私塾,还有那个总是飘着欢声笑语和猪哼鸡叫的院子也会消失在洪水里。
平常无味的东西因为记忆挂牵而变得珍贵。
大部分人都难以做到彻底的绝情,王银蛾也是其中之一。
面前陌生的城镇里,街道上仍旧人群熙攘,王银蛾骑着马狼狈地冲进来,立刻吸引了许多人的旁观。
当然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而是灰扑扑的衣裳,烂糟糟的头发,沾了泥迹的脸蛋,和一双通红干涩的眼眶中坚毅明亮的眼神。
这人简直是逃难来的,但又不太像!
无事的路人瞧着她,上下打量,一边同身旁的人嘀咕自己的猜测。
未等热心善良的人上前询问,这女子便高声喊道:“龙门桥放水,洪水快要过来了!快往北逃,往高地去!”
切,这座城镇坐落江畔已经多年,从未发生过大的水患。再说了,龙门桥可是天然水坝,怎么会突然放水?官府也没人通知啊。
明天就大年三十了,哪里来的疯女人嘴里胡说八道,扫兴!
窸窣的嘲笑声渐渐扩大,以一传十传百,和石子入水溅起的涟漪一般逐渐扩散开,那是无形的锁链连成的最结实复杂的法阵,束缚住她,他,他们的来路与出路。
王银蛾下意识捏紧了缰绳,这不是她第一次被嘲笑,在上一座城镇里她更惨直接被人丢出了城门。
她有时候想哭,但又怕耽搁时间。
他们不信自己也情有可原,一个形似疯子的无名小辈嘴里说出的话,要是她也不信。
王银蛾驱马走到城门的地方,递给一位官兵一张告示,正是在鲤鱼镇所得。
“官爷,你看!民女所说不假。”
那位官兵低头看了半响,抬眼可怜地看向她:“此地是居县,离鲤鱼镇相隔百多里,又地势北高南低。洪水再如何凶狠也淹不到我们这儿!”
语罢,掉头对看热闹的大伙高声道:“没事了,散了吧!这女子是龙门桥来的,许是家里糟了难脑子不正常!”
“也是个可怜人——”
众人唏嘘不已,甚至有些人上前往她马背上挎着的小篓子里放了几个铜板。
莫明被扣上脑子不正常的帽子,王银蛾眼角一抽,眼看众人四散,唯有一位布衣老妇还立在原地。
王银蛾料她是听进了自个儿的话,正在犹豫中,于是上前道:“大娘,我说真的,你看,这是告示!官府的人都说了这次水患异常,大娘,你还是尽快离开为妙!”
老妇垂头盯了告示半响,忽然点点头。
王银蛾一喜。
却听老妇叹道:“可怜的孩子——”
旁边有人笑道:“这位孙大娘不识字!”
一口气没提上来,王银蛾差点气绝在马上。
算了,她已竭尽全力,是生是死亦非她能掌控。
王银蛾顶着通宵熬夜的熊猫眼,一路继续东奔。凭借她的一腔勇气和毅力,和夜以继日的赶路,她几乎以为自己能赶到梁都城。
可是现实迫使她认清瘦骨嶙峋的现状。
砰!脚下一软,大红前肢曲在地上,嘴吐白沫,一双乌黑温润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东方。
王银蛾似预料到什么,声音放得极轻:“大红——”
头脑一昏,王银蛾抬头望着正悬在天空中的骄阳,灿灿阳光刺得眼中泪流。
“哼——”大红发出一声气音,四蹄微动,看样子想要站起来,可是它已经没有力气了。
于是它就静静地望着王银蛾,虚弱地甩了下尾。
王银蛾伸手抚摸它的脑袋,动作放得温柔。
她仍是笑着,眼底却失去了继续坚持的勇气。
有些后悔了。
是因为哪件事的后悔?她不知道。
王银蛾知道她离卷烟城还有七八百里的路,而今日就是约定的放水之日,再也不可能赶回去了。
她一边抚摸大红的毛发,一边陈述一个事实:“大红,你要死了。”
大红仍旧是静静地看着她。
天色陡然阴沉下来。
有一瞬间,她似乎听见涛涛浪花席卷、吞噬屋瓦树木和厚重高大的城门时发出的贪婪的咀嚼声响,可下一秒,却是徐徐的风声扫过大红的毛发,无情地带走了它的体温。
王银蛾垂头跪坐在泥地上,脊背微弓,眼泪一颗一颗从眼角的位置坠下,如同今日放闸的湖水滔天而下,砸在衣料中,手背上,泥地里长出的野草上。
梁月庭三人赶来时,恰好望见了这一幕。
浓密的悲伤混合着眼泪一齐渗入土地,就像棺材入土,再也不能被看见。
他不忍道:“王银蛾。”
王银蛾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