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阴沉沉的天幕飘起了细小的雪。
他扬手一翻,撑开伞。雪粒打在伞面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伞柄向一侧微微倾斜。
“下雪了!这鬼天气!”
“唉,走了,走了——”看热闹的人群怏怏不乐地看看天空,互相推搡着,打算离去。
变故正是发生在这一瞬间。
一声凄厉的尖叫自王家院子里传来,刺破了渐渐势大的风雪。
梁月庭眉目一沉,没有跟着人群冲进院子,而是身形一闪一跃隐匿在新娘的屋顶上。
小心翻开两片黑瓦,他低头往里看去。脑子里却不合时宜地想起,要是王银蛾看见了,定然会笑话他是梁上君子。
梁月庭摇摇头,全神贯注地察看屋内的情况,幽暗的光线中,媒人瘫软在冷硬的地面浑身颤抖。
秦母面色惨白地扶着门框,脑袋抵住王父的肩膀。
看这情况,人早已逃走了。
“人跑了?”
突然,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如蛇类溜进了屋。
屋内三人的身体齐齐一僵,扭头,便见身穿喜服的白老爷带着手下闯进来。
白老爷混浊的眼珠一转,已将屋内情况大致了解,嘴角勾起一个阴冷的笑。
“看来你王家养出了个白眼狼——”
王父面色涨红。
秦母捏了捏手心,聚起所有的勇气开口:“白老爷,是草民家里管教不力。既如此,不如把聘礼带回,来日定当登门道歉。”
白老爷呵地一声,两撇灰白色胡子翘了翘,冷笑:“我白某人的面子三番五次被人按在地上踩,就算是个泥人也有三分脾气。俗话说,子不孝父之过,既然王银蛾私自逃婚,那就由你王家人承担后果!”
噗通——
王父突然下跪,上前哭求道:“白老爷您大人有大量,求您高抬贵手饶过我一家老小吧——”
白老爷目光森寒,猛地伸脚一踹,随即挥手招来一位手下道:“去把县令叫来。”
等送口信的人一走,他又捻起了胡须,像猫溜耗子似的慢慢道:“来人,把媒人喜婆和所有王家人抓起来,等候县令大人发落。”
“另外,立刻派人去追逃妾王银蛾。”
“白老爷,奴是无辜的!”媒人闻言身形猛颤,连忙哭声求饶。
可惜白老爷无动于衷。
见此,媒人锤了几下胸口,转身从床上拿来一张碎布哭声道:“白老爷,这有王银蛾留下的书信——”
白老爷抬抬眼,立刻有一位手下从媒人手里强硬地抽出书信,念道:“望秦湘雪母上大人亲启:不孝女王银蛾,不愿委身白老爷,就此脱离家门离去。临行前,有几句衷言如下——”
手下的声音戛然而止。
白老爷不满地哼声:“继续。”
那名手下面露难色,但不敢违抗老爷命令,只好继续:“白老爷心胸狭窄、心狠手辣,与县令多有联系,必定会因逃婚一事迁怒王家上下,使父母兄长下狱。吾已写信去梁都寻人帮忙,结果暂不可得。因此,望母亲读完此信后,寻梁夫子帮忙送秀秀嫂回娘家,等风波平定后再接其回家。珍重。”
“可恶至极!”白老爷青筋猛跳,显然已经震怒,上前两步抽出书信,上下一扫,冷笑着就要撕碎它泄愤。
这时,“哗啦——”一声,屋顶破开,一道修长身影倏忽飘至。
白老爷想要后退却发现不能动弹,目露惊惧,未能开口便见那位丰神俊朗的梁夫子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轻易地夺走了那张书信。
说是书信,其实只是一截破布而已,上面还学着话本里的人用指尖血写字。
看来当时是气愤至极。
梁月庭摊开了书信,默读起来。
视线在“寻梁夫子帮忙”上停顿数秒,梁月庭突然轻笑一声,音色如玉碎,如环佩轻撞。
果然是她的个性,逃婚前都不忘坑他一把。
但在场众人莫明觉得,他是生气了。
白老爷心觉不对,张了张口试探道:“梁夫子,你怎么出现在此?”
梁月庭将那张血书递给秦母,侧头道:“我来瞻仰成亲的热闹。”
这句话倒像是在讥讽他,白老爷脸色又青又红。
“这场亲事已经泡汤,梁夫子恐怕要失望了。白某还有要事处理,先走一步。”
这会儿自灵魂深处的畏惧已经消褪,白老爷一甩袖,快步离开了王家。
紧接着王金银搀扶着秀秀嫂走入屋内,问:“爹娘,怎么回事?”
看了眼屋内杂乱的摆设,王金银微微了然:“小妹逃走了。”
秦母点点头,放下血书,眼眶通红地看向梁月庭,下一秒就要下跪:“梁夫子,我实在走投无路,但求您大发慈悲,将秀秀送回老家。”
梁月庭伸手扶住秦母:“您放心,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又温声道:“官兵马上就要来了。秦大婶你们多保重,我会尽快救你们出来。”
至于王银蛾口中所说的那人是谁?一向平静的双眼泛起波澜,很快又隐了下去。
“我传信叫师姐送秀嫂子先回娘家,我再去追王银蛾。”
“别!梁夫子先别叫她回来——”
梁月庭不解,却见秦母一脸落寞疲倦。
秦母低声叹道:“白老爷不会放过她,回来做什么?”
梁月庭抿紧唇,点点头,无声打出一道灵诀。
刹那间,金光大亮,凭空出现了一只通体雪白的纸鹤。
梁月庭低语几句,便朝纸鹤颔首,随即纸鹤便扑翅迅速飞出了窗外。
众人看得直直发呆。
直到梁月庭走至门口,秦母反应过来,急忙向他行一大礼:“梁夫子,我知道你们仙师不愿插手凡人的事,但这次真的感谢您的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来世做牛做马——”
“不必。”梁月庭反常地打断秦母的话,“王银蛾欠我的,让她自己来还。”
几人面上怔然。
风师姐的速度很快,不过一息功夫,便赶了过来。
众人看见风凌霜身穿羽衣霓裳,仙气飘飘,差点跪下来磕头喊道“神仙”。
“人在哪儿?”
风凌霜走向秀嫂子,看见她挺着个大肚子,于是伸手抓住她的手腕输入了一些温暖的灵力。
秀秀嫂一直低垂的脑袋总算抬起来,微张嘴唇:“这是?”
“我带你先回娘家,路上会有些奔波。我给你输入一些灵力,好让胎儿安稳。”
“多谢。”秀秀嫂想要行礼,但被拦下了。
风凌霜扭头看向梁月庭道:“这边剩下的事你自己处理,有需要帮忙的就找琴情。”
临走前,秀秀嫂突然对秦母道:“我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你们总是袒护着小姑子,多大个姑娘家只会闯祸,从来不为家里人着想。”
闻言,众人的动作一顿,皆抬眼看向秀秀嫂。
秦母沉默地与她对视。
秀秀嫂被这么多双视线看着,忽然叹气:“小姑子受宠爱没错,但是做父母的不能不管。她先是惹了杜老二闹得家里颜面尽失,后来又惹到白老爷,害得全家遭逢奸人所害。”
“秀秀,我老王家对不起你,连累你吃苦受累,我无话可说。”秦母温和的面容逐渐消失,“可是,我虽然对银蛾娇生惯养,怒其不争,但她的品性我做母亲的怎么会不了解。她这个人有很多毛病,心肠也不大度善良,但从不会主动惹祸,无论是杜老二还是白圣桦,从来不是因为她主动撩惹来的。”
不等旁人开口,秦母又道:“秀秀,我从未亏待过你和金银,但的确更宠着银蛾一些,你们要怨就怨我吧。”
王金银眼看情况不对劲,连忙出声道:“秀秀——”
秀秀嫂抿紧唇:“是我多嘴了,我本意并不是要挑拨家里人的是非。”
秦母淡笑:“我知道,秀秀你是个好孩子,总不愿见到家里人吃亏。但是你耳根子软,旁人说一句话,便信了个十成十。
如果银蛾真不在意家里人,她何须留书寻人帮忙,叫你脱身是非之地?有些事情计较太多太真,算得太清,反倒落得个不快活!”
一场笑话般的闹剧缓缓落幕。
秀秀嫂跟着风凌霜离开,刚走不久,一群红衣官兵就持刀带剑地重重围住了王家院子。
而另一边,重山之隔,梁都城东,一座五进深宅中。
石狮镇宅,六级石阶之后,朱漆大门饰以金钉,院墙砖瓦镌刻以蛟龙祥瑞之兽图案,经过曲折回廊、亭亭小楼以及数座花园小湖,往内便是陆家少爷居所,再深入就是内眷住所。
整座府邸设计出自前朝大师吴向清之手,如今被显赫一时的连城侯一家居住。
越往宅邸深处,建筑越是惊艳璀璨,雕甍画栋,峻桷层榱,朱栏彩槛,极尽富贵之态。
而位于连城侯府最中央的一座连湖院落里,窗扇紧闭的主屋中,时不时传来一声惨叫。
那声音又尖又细,每一次发音都带着颤儿。
突然,一重重胭脂色薄纱后面响起一个含笑的声音:“死了吗?”
音色如少女清凌动听,仔细辨认,还又带着些奶声奶气。
纱帘外,一个挺拔黑影躬身道:“回小侯爷,还未。”
“那,服软了吗?”
黑影仍是否认。
“呵,继续——”他轻飘飘道。
原来纱帘外面放着一个黄金笼子,笼子里是一只白色野狐。
为什么是野狐呢?
原来笼子外面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玄色箭袖武袍,立在一边冷漠旁观;一个穿着灰色长袍,正拿鞭子抽着笼子里的活物。一道鞭子下去,那白狐就抽搐一下,喷出一口鲜血来。
要是家养的狐狸怎会如此不知好歹?
“小侯爷,这狐狸脾气硬得很。”
灰袍人打了许多下,也没见白狐退缩,脸色不好地禀报道。
“算了,先放过她。喂她点灵丹。”
正这时,西面那扇关闭的窗子被一物撞响,卧在软塌中的精致少年忽然睁眼,一挥手,窗子无风自开。
一只纸鹤飞了进来。
陆邢台勾了勾唇角,笑道:“没意思——唉,朱雀,再另找一只狐妖,这只就把她的妖丹挖了吧。”
一锤定音之后,一声气短的惨叫,一枚乌黑的妖丹飞入陆邢台骨节纤细修长的手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