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银蛾平躺在一张竹榻上,右手边,隔着一张梨花木桌子,躺着的正是王清源。
屋内弥漫着清幽雅致的檀香,这味道使她昏昏欲睡。
穆医仙在王银蛾和王清源两人身上各放三根白蜡烛,又在她们头顶各放一盏引魂灯,随后叮嘱道:“王姑娘,我现在要作法抽出你的魂魄,你记得,进入黄泉路后一直往西,看见地府十二城楼后,凭手中符箓入城,然后找到王清源把他带回来。切记,回来时不要迷路。”
看他这样严肃,王银蛾心里猛打个激灵,不禁害怕起来。
说实话,她怕得要死,先前说的话都是骗人的!直到躺上床榻,那股恐惧就一直萦绕在心头,如夏日午后阴沉压抑的天空。
经穆医仙一语,她再也绷不住,强忍着从床上弹起来逃走的心思,五指紧扣衣角。
穆医仙见她神色害怕,心中生起对小辈的怜惜,摸了摸她的脑袋:“不必怕,若是有危险,我会用秘法急召你回来。”
得了医仙保证,她心情似乎好一会儿。王银蛾惨兮兮地侧头,想让梁月庭安慰自己两句,可他正望着自己眼中雾气朦胧。算了,这个比她自己还不如呢!
她生出一丝气恼,索性闭眼。
在感到穆医仙起身要做法,她忙道:“我要是迷路了,梁月庭你记得给我吹笛子,我会听着笛音找回来路。”
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覆上来,轻轻一触,又飞快收回,好像只是在简单回答她的话。
王银蛾还想说什么,神志陡然被一双大手扯进深渊。
很轻,自己像是一片轻盈的鹅绒毛,在空中打旋。
睁眼,昏昏沉沉的天地宛如一线,突然一阵剧烈的恶心汹涌上来。王银蛾来不及看清周围景象,就啪地一声跌了下去,好像掉在了碎石堆里。
阴冷的风吹过她脸、脖子和裸露的脚踝,带着湿湿毛毛如苔藓的触感,王银蛾一阵阵寒毛倒竖,踮着脚要走下来,却意外飘浮着离开碎石堆。
忘了,她现在和鬼也差不多。
她回头一看,刚才跌倒的地方哪里是碎石堆,而是一堆残破的骸骨。
心跳一慌,又低头看手心,上面什么也没有。
王银蛾轻轻一叹,只好怀着满腹怀疑,按照穆医仙的指示往浓黑的夜里飘去。
其实黄泉路也没想象中的可怕,一路都是碎石和骸骨,伴着阴风阵阵,时常有捕食魂魄的妖魔出没。若没鬼差护送,凡人的灵魂很可能丧于妖腹,再没了转世的机会。
可王银蛾不同,她早已脱离六道轮回,要算也是半个妖道,体内的妖力十分充沛,那些半路上偷袭的妖魔反倒尽丧于她手中。
不知飘了多久,王银蛾停在一川绿莹莹的河水之畔,驻足望向一条白玉石拱桥,桥下入口设置一道关卡,两边各有十来个凶神恶煞的鬼兵。
眼下,数不清的人影拥挤着排队上石桥,你推我搡,竟有道黑影不慎跌出拱桥坠入绿水中,连泡泡都没冒出,那影子就彻底淹没在水里。
鬼兵往河里望了一眼,对此早已习惯,只拿着兵器继续催促魂魄们前行。
看来,这水是渡厄水,自己没法绕路进城,只得戚戚飘下来排队。
到了她登桥检查,两旁鬼兵铿然拔出刀剑或是锁魂勾,面目森严狰狞:“你是个活魂,怎么进来此地?”
周围的魂魄们吓得纷纷倒退数丈,生怕不小心成了遭殃的池鱼。
这时,王银蛾想起穆医仙的话,抱着怀疑和微小的希望,摊开手心给那问话的鬼兵看一眼。鬼兵仔细看了看,收回兵器,将她放行。
王银蛾镇定自若地登上桥头,下意识瞧了眼手心,只见上面赫然画着一道令,似乎写着某个天尊的名讳。敢情鬼兵也是欺软怕硬的家伙。
过了渡厄水,茫然平原上赫然出现一座森然威严的鬼城,城门巍峨厚重,一众鬼魂早已等候得不耐烦,见城门訇然开启,呦呵一声齐齐化作白光飞进鬼城,王银蛾不甘居下。
等进了鬼城,她才发觉里面大有不同。
市镇街坊林立,花草灼目,各种奇形怪状的鸟兽招摇过市,来来往往的行人脸色青白是飘着行走外,其他的事物和人间并无多大区别。
可鬼城这么大,她要怎么找到王清源呢?
一连在鬼城里面待了近人间的三天时间,王银蛾一无所获,渐渐的开始焦躁不安。
万一王清源不在这方鬼城里,而在别处?
突然,脑海里蹦出这么个古怪的想法。王银蛾转身,随便扯住一只鬼魂的后衣领,问:“大哥,这鬼城之外还有哪些地方?”
那鬼魂颤颤巍巍扶稳了自己的脑袋,转头,一双猩红的眼睛上下打量她,道:“有,可不是你这种小鬼能去的地方。”
王银蛾端的是彬彬有礼,可神色却不容置喙:“烦请你告诉我。”
鬼叹气,道:“除了鬼城衙门及属地,还能是哪里?”
“多谢大哥告会。”王银蛾拱手一礼,遂往衙门的方向飘去。
鬼城的衙门叫地府,和阳间有所区别,镇守门口的不是两樽大石狮子,而是两座神像神荼郁垒,王银蛾一看那两对拳头大的眼珠子立时毛骨悚然,不敢上前了。
地府门口大敞,两边各有三四个鬼兵把守,一些鬼魂被套上铁枷锁,哭天喊地地求着饶命。
那些鬼兵纹丝未动,冷面森严,若是遇到有鬼想逃跑,则一道森冷的鞭风甩出去,鬼立即口吐白沫,等他晕死过去,两个鬼兵就飘上前把他架进地府衙门里。其余的鬼魂看此架势,悻悻不敢逃了。
王银蛾抬手一看,那符箓还画在手心,便挺直身板飘了出去。
鬼兵见了她,喝停:“何方小鬼,未受传唤不准来此!”
她把手心撑开给众鬼兵一看,强装镇定:“我可以进去了吧?”
谁知,空中簌簌几声,那几个鬼兵已围上来,冷道:“你这毛头小鬼竟敢跑到地府面前戏耍我们。也罢,既然你如此心急,那就放你进去受刑投胎!”
“等等,我不是去投胎的!”
“什么?不管了,把这个闹事的先抓进去再说!”
两个鬼兵上前来抓她,王银蛾慌忙躲开,又趁机朝这两个鬼兵放一招妖气,趁着众鬼大惊之际,一个矮身从鬼兵臂膀下钻进地府大门。
不论地府外面如何混乱闹腾,她人已悄无声息地潜入内部,一处处找起人来。
若是王清源进了地府,恐怕也会被抓去受刑,一想到这个可能,王银蛾赶紧跟着排队受刑的队伍进了阎王殿里。
刚一踏进,一股强烈的威压逼迫她不由自主地跪下,整个身子都像被一只巨大的手紧紧捏住,不得动弹一二。
“哪里来的小鬼?”
森冷苍老的声音从大殿深处飘来,两侧墙壁上绿幽幽的灯火黯了几分,王银蛾心口猛然发寒。
大殿里的鬼兵们发现了她,簌簌抽出兵器,把她架到大殿正中央。
王银蛾脸色惨白,浑身的汗毛都在颤栗。
方才那个声音道:“你现已不是人,为何要混进地府?”
王银蛾大惊,她的这个身份在当初即便是梁月庭他们神仙都没发现,可这人一眼就看穿了,真不愧是做了很多年的阎王。
她恭敬伏礼,拜道:“小女子想找我师父的魂魄。”
“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何必徒扰?”
“我心有不甘,定要寻到他问个清楚,讨个说法。”忽然,王银蛾挺直了身板,抬首看向首座,这一看不要紧差点把她吓死。
原来阎王殿里不止阎王爷一个人在,而是有左右各九位判官,或文或武,正埋头处理鬼魂刑罚之事。还有那黑白无常候在阎王后面,和画本子里的一模一样。
王银蛾本来就怕,这会儿她鼓足勇气怼回阎王的话,却把其他判官等鬼吏的目光吸引过来。冷不防被几十双阴森森的视线盯着,她吓得立刻瘫软在地,再也说不出话。
阎王道:“王银蛾,你未经允许擅自闯入地府,坏了天地两道规矩,即便不属于六界,也要受到惩罚。”
他一挥手,立刻现出两个鬼兵一左一右架着她往沸腾的油锅里送。
王银蛾吓得鼻涕眼泪四流,大喊道:“凭什么?我师父呢?”
不是说好六道之外不归阎王管吗?
这时候,她真心忏悔起来,自己就不该出头强装威风,白搭自己一条小命,却连王清源一个人影都没见到!
“师父!师父!王清源你在哪里!”她被丢进油锅里炸得翻来覆去,想要跑出来,又被一杆银枪摁下去,痛不欲生。
可是她现在是条鬼,哪里能死?
“王清源你个狗逼——”
不知过了多久,王银蛾骂不动了,终于被人捞炸圆子似的捞起来,还抖了抖油。
这会儿气都没喘匀,又听阎王板正道:“啊,还没有抵消完。继续,五马分尸。”
王银蛾眼一黑,根本没有逃跑的力气。
大殿里哀嚎、骂声此起彼伏,果真是恶鬼一进阎王殿,不死也要脱十层皮。
好在王银蛾毕竟不是六道中人,不然凭她以前作的恶,不把一百二十道刑罚一一尝遍,不在阎王殿里待个百十天是别想出去的。
现在她受完了擅闯地府的罪罚,被鬼兵扔出地府,心里倒有些庆幸。貌似做个活死人也不错,至少死后不用到阎王殿里受刑罚。
鬼城里一年四季都是黑夜,月亮西升东落,鬼魂在大街小巷飘来飘去。
王银蛾从地上爬起来,飘到一处屋檐坐下,陷入沉思。
阎王没告诉她,王清源到底在哪里,还是已经投胎去了。而且他之前派鬼兵把自己丢出地府衙门,却不扔出阴间,似乎隐含深意。
莫非王清源还在这鬼城里面,只是两人没遇见?
这时,两只女鬼从她面前飘过,一白衣鬼嬉笑道:“曼陀罗花全开了。我们一起去忘川踏红吧。”
另一只黑衣鬼笑着附和。
王银蛾犹自想,鬼城里鲜亮的颜色少见,曼陀罗花既开,想必这两日应该有许多鬼魂都会过去游玩。自己也该凑凑热闹,没准能遇见王清源。
刚要往忘川河飘去,哪想肩膀忽的吃痛,她一个踉跄晕死过去。
藏在街巷里的一道鬼影飘了出来,望着她叹气。
王银蛾闻见一阵淡幽的檀木香气,像是道观或是寺庙里的味道。
醒过来,自己正靠在一根木梁上,四周不见其他鬼魂。她伸手去揉脑袋,却瞥见衣袖上沾有一些淡绿的药粉,眼眸忽黯。
是谁?
会不会是王清源?
忘川河畔,曼荼罗花开,血色漫染苍穹,如同烈火焚烧。
众鬼若白莹,在曼陀罗花海中游荡,轻盈比夏夜里的萤火虫更甚,王银蛾站定在河畔,低头望向平静水面,什么也没有。
听人说,忘川河水能使人忆起前世今世,忘却此生,可她不在六道轮回之内,忘川于她已无效。
众鬼的嬉闹声忽远忽近,忽轻忽重,等她回头望去水中游鱼般飘远。鬼和人有什么不同,一个是飘着走,一个是竖着走。
王银蛾觉得胸口闷,突然蹲下,让脑袋淹没进高大茂盛的曼陀罗花植被中。
一个鬼影缓缓靠近。
王银蛾眼皮微垂,没动作。
那鬼影犹豫地停在几步外。
突然,王银蛾小声抽泣起来。虽然是鬼,哭不出眼泪,可是悲伤的情绪立刻感染了周围的鬼魂。
闻声想到死前种种,众鬼纷纷开始悲哭。
一张帕子递了过来。
王银蛾看着帕子微一出神,不着边际地想曼陀罗花原来是有香味的,但不似花的颜色艳丽,而是香味很淡。
她突然开口:“师父,你故意不见我。”
拿帕子的手抖了下。
她不接帕子,反而起身,一脸平淡地看向王清源。他穿一身月白道袍,乌发束冠,面容俊朗,迎上王银蛾审视的目光之际,不由心虚地别开眼。
良久,他道:“这里不是你久留的地方,快回去吧。”
“那你呢?你不知道风凌霜,还有我们都在等你?”
王清源侧过身,叹了口气:“我当日受重伤,魂魄就落入阴间。蒙受阎王赏识,留我拜入座下修行。”
所以就这样放弃了在人间的爱人、朋友、徒弟。
王银蛾听罢,突然呵呵笑了一阵。
人之常情嘛,要是有一条捷径出现在她面前,她也是不顾一切要走的!
王清源心中有愧,听她这样笑,不由回过头道:“你恨我自私吗?”
她如实道:“人都是自私的,我没有资格真的恨谁。可惜,你该叫鬼差告诉我们一声,凭白叫我跑了一趟——”
簌地一声,王银蛾用鬼气凝出一把剑来,对准王清源,冷眼道:“我千辛万苦跑来寻你,即便擅闯地府被罚,也在所不惜,不过就是为了带你回去!你如今有了一条康庄大道,也不事先通知一声,可惜我白费功夫,如今这代价要向你一一讨回来!你若是赢了我,我不会再留下!”
话落,她提剑猛攻了上去。
王清源抿唇,也跟着变出一把长剑,铿地迎上攻势。
长剑掠起阵阵劲风,众鬼惊呼逃窜,曼陀罗花被凌乱的剑气折断,纷纷扬扬飞舞起来,若大雪飘落。
王银蛾这次狠了心,恨不得一剑把这个戏弄自己的人捅死,因此招招下尽狠手。
过了几招后,王清源也不得不认真对待起来,心想着干脆和她动起真本事,要是死在她的剑下也罢。毕竟是他先对不起她们。
当初阎王问他愿不愿意留在地府修行,拜入他座下,那时他是犹豫了下。
王清源这一生的目标就是飞升成仙,可是成仙哪有那么容易,数百年间能成仙者不过寥寥数个,即便他天资聪颖、刻苦勉力,又真的能一定成仙吗?
摆在他面前是一条光明大道,他如何能拒绝,能不动摇?
在得知王银蛾到阴间找他,他不敢出面,不敢见她,是怕什么呢?
王清源不明白,他只一个晃神,对面刺来一剑堪堪划破他的右脸,伤口破皮流出的不是血是鬼气,然而疼痛和人的感受是一样的。
他握紧剑柄,反手朝王银蛾的剑挑去,动作一晃,却是向她背后刺去。
王银蛾察觉到他在声东击西,正要扭身去躲,忽而心念一动,丢开手中的剑,迎面让他刺来。
王清源大惊失色,忙撤回长剑,却这时对面突然刺出数道残影。
要是往常,他必然能轻松躲开,可是眼下他心绪大乱,早已不同往日,只听刺啦几声,他的衣裳被划破几道口子,鬼气弥漫。
“师父,你输了。”王银蛾举剑对准他脖颈,得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