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抒翼以为辰绡会继续长篇大论地叙述他心性如何如何不如。
但辰绡没有。
辰绡只是解开了自己缠在右眼上的绷带,眼睛周围还残留着血迹,他便随手用绷带擦了,眼角尚留存几抹绯红。
可惜何抒翼看不到辰绡的原貌,不明白此时的辰绡配着眼角胭脂般的点缀,呈现了怎样的艳丽。
辰绡说道:“我言尽于此,‘祂’也要睡了。”
“至于未来是妄道剑苏醒,还是你接替它成为天道新的傀儡,我无从判断。”
何抒翼听到这话却松了口气,他实在不想再听辰绡对他的剖析。
仿佛自己的内心就那么毫无保留地被器皿盛着,任由他人指指点点,哪里是好的,哪里是坏的。
他不需要那些。
“稍后我们会离开伏朔山,前辈应该也已经带着千鸣幽和裴掌门回到外界了。”
等辰绡眼角的红色也消失殆尽,他们都默契地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何抒翼依旧恭敬温和,辰绡依旧冷淡疏离,好似之前的谈话只是一场空梦。
但再轻微的一阵风,也会在花瓣上留下吹拂的痕迹,更别提人心了。
人心是最容易被刻画的画纸,也是最容易塑形的雕塑。
若不慎留下痕迹,便如同初春枝头最娇艳欲滴的樱桃,一旦被有心人摘下,就再也恢复不了原来的纯净无瑕。
辰绡随手从储物空间里取出了一大把符箓,看数量少说有个三四百张。
尽数交给了何抒翼。
何抒翼恭敬地双手接过:“谢谢师叔。”
辰绡淡然道:“别急着道谢,我听说你收了个徒弟,这些是给他的。”
洛衡吗?何抒翼这些天经历了太多事,听到辰绡忽然提起妄道宗的弟子,不由得有些恍惚。
何抒翼问道:“所以,等这次回去,师叔和师姑会回到宗门吗?”
辰绡点头,“对,以文司和武司的身份。”
何抒翼开口,却到底是没问。话明明已经被顶上了喉口,却又被他生生咽下去了。
为什么三年前说好了会一起建立宗门,来到外界的却只有他一个人。
为什么这三年里丝毫不与他联系,却集中在这时候突然出现。
为什么……凭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些几乎称得上抱怨的话,何抒翼一辈子也不可能问得出口,是故他也一辈子都不可能得到答案。
辰绡又从储物空间里拿出一大把符箓,交给何抒翼。
“前辈跟我谈起,妄道宗有一个女孩子,身上有来自元淇菡的炼丹炉的气息,是叫沅芷没错吧?”
何抒翼依旧恭敬地双手接过符箓,答道:“是。”
“挺好的。”辰绡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此后二人再没有过任何交流,一直到辰绡朝着流光居前的枫树道了声:“师兄,那我们就告辞了。”
临走前,辰绡还不忘往枫树前的石桌上,摆上几坛今年新酿的……可乐。
涂桑口味变得快,喝一种饮品就会连续喝很久,一直到喝腻了换下一种。
比如最近,辰绡和元淇菡就在竞争:可乐和雪碧到底哪个会成为师兄新的心尖宠。
何抒翼默默在石桌上放了一大把零食糖果,是之前君子恨留给他的,他还一直没舍得吃。
辰绡看到何抒翼的耳尖悄悄红了。
辰绡也没指出来,等何抒翼也向涂桑道了别,就带着何抒翼走了。
落地地点是空鞘宗。
君子恨带着笑走过来,传送地点是他的内室,并无他人。
一看他脸上的笑,就知道现在操控身体的是碾香剑灵了。
君子恨夸张地拍拍辰绡的肩,故意大声在他耳边说:“呦,这不是我们的中二病狐狸吗?”
“我以前单知道主人讲述的另一个世界里有这种病症,怎么没想到呢,原来这个世界的狐狸也能有啊!”
话虽如此,一通阴阳怪气地嘲讽后,君子恨还是担忧地问道:“你的眼睛,好些了吗?”
辰绡摇摇头。
君子恨顿时不嘲讽了,愧疚道:“你刚才不还嘴,是还疼得厉害?需不需要我帮你挖出来换对新的?”
他是真心关心辰绡,只是这话听起来多少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辰绡问了句:“就算要换,上哪儿找新的眼珠子呢?”
君子恨不假思索地说道:“让元淇菡用炼丹炉炼一对呗,对她来说又不是什么难事。”
“……好像是这么个理。”
别说,辰绡竟然还真思考了一番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毕竟元淇菡连活人都能炼,小小的一对眼珠自是不在话下。
不过就他和元淇菡的关系,还是算了吧。
辰绡无奈道:“真让她给我炼,估计是要给我安上一对青蛙眼睛了。”
君子恨一想到那个画面,就非常不厚道地笑了出来,本来想拍着辰绡肩膀笑,却想起辰绡是个伤患。
于是君子恨非常自然地一把揽过何抒翼,拍着他的肩膀大笑不止。
“狐狸……哈哈哈,狐狸安一对青蛙眼睛,别说,你还真别说,我挺想看的!”
于是君子恨甚至开始了违心地推销,一边拍何抒翼肩膀一边热情地跟辰绡说着青蛙眼珠的好处,说到兴头手还拍得极响。
君子恨这身体好歹是个剑修,虽然用的是软剑,他也是剑修不假,手劲儿自然是大的。
何抒翼面无表情地受着,甚至苦中作乐地想:这可比凌迟好挨多了。
辰绡油盐不进,捍卫着自己的原生眼睛,拒绝了君子恨“推动物种交流进化”的伟大提议。
于是君子恨话锋一转,又开始向何抒翼推销:“小何啊,我看你的眼睛,好看是好看,就是红血丝太多了,不如换青蛙眼睛试试,肯定更好看!”
何抒翼茫然地抚上眼睛,“真的吗?”
君子恨看他有意,便更加热情地推销:“是啊,我跟你讲,青蛙那眼睛真是又大又有神,不换可惜了!”
辰绡看何抒翼神色动摇,忙把君子恨拽回来,让他闭嘴。
“前辈您跟我开玩笑也便是了,和他说,他可是会当真的。”
君子恨顿时不说了,不可思议地看向何抒翼,何抒翼正摸着眼眶发呆,甚至变出了个镜子,好像在想象自己安上青蛙眼睛的样子。
君子恨原以为何抒翼只是好心配合他玩笑,没想到何抒翼竟然真的被他说得动了心。
君子恨小声说:“喂,狐狸,这孩子我记得不是流心黑芝麻汤圆吗,有这么单纯?”
辰绡幽幽道:“我损他归损他,但比起我们,他确实干净得过分,不好好看着的话,被咬了都得朝咬他的说声谢谢。”
虽说是小声,但毕竟没传音,何抒翼该听见还是照样能听见的。
何抒翼放下镜子,向君子恨问道:“所以,真的只是玩笑话吗?”
君子恨被他澄澈的眼神看得一阵心虚,干脆把辰绡推出去挡中间了。
何抒翼知道了答案,竟然有些遗憾地把镜子收起来。
“我以为前辈是师父的剑灵,那么前辈说的也一定是师父的喜好。”何抒翼轻声道。
这下,辰绡也看向了君子恨,喃喃道:“确实,虽说奇怪了些,但若是师兄的喜好,我未尝不可……”
此话一出,吓得君子恨直接捂住辰绡的嘴,制止道:“可什么可,不可!”
何抒翼则在身后无辜地看着他们。
君子恨看他无辜的脸,内心只剩下一个想法:这家伙绝对是黑的吧!怎么想都是故意的吧!
却没看到被他捂着嘴的辰绡,默默挣开,转身偷笑。
真可谓是,师门一家亲。
笑也笑过了,闹也闹过了,接下来的就是正事了。
君子恨转身从书案上抱了一丛卷轴,递给辰绡看,聊起他回来后的事。
“之前我把老裴带回来,他一直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我不可能就那么让他回众妙之门,不然被弟子看到了,他这宗主还当不当了啊。”
“所以我就带他回空鞘宗了,嘿,没想到老裴哭归哭,公务那是一点不落下。”
“不仅哭着把让人送来的众妙之门文书都批完了,还边哭边把空鞘宗的也批完了。我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劳动力……呸,朋友去。”
君子恨、裴霁宁、易水寒三人是至交,无论是真正的君子恨还是碾香剑灵,互相之间都没那么多忌讳。
再者,宗门的文书,真正重要的自己心里也有数,该不能见人的肯定不会随便送出去。
至于其他的……君子恨平时基本会分一半给首席弟子习桉,美其名曰锻炼他的能力,实则就是懒得批。
这下抓到裴霁宁这么个优质劳动力,那可真是心花怒放,恨不得让裴霁宁永驻空鞘宗。
“可惜啊可惜,”君子恨颇为遗憾地拊掌,“我不能去他宗门当长老,他也不能来我宗门当长老,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他说话时,辰绡便打量着卷轴里的画面,上面画的是南域的灭泽。
几张卷轴里,灭泽的水质越来越清澈,从一开始粘稠的灰黑色液体,变成了清澈见底的小河。
河中甚至出现了自由游动着的鲤鱼,偶尔还会跃上水面,甩动着泛着金光的尾巴,甚是好看。
辰绡面上却分毫没有欣赏之意。
君子恨看他反应,也不再提裴霁宁的事,接着说:“我回来时,外界已经过了半个月;你们回来,又是三天。”
伏朔山和外界的时间流动不一致,这是何抒翼之前历练时就已经知道的。
时间的分寸,向来由辰绡把持,在场的几个人也都相信辰绡不会来晚。
辰绡点头,问道:“现在每个边境的防守阵容是?”
君子恨答:“你肯定都猜到了,元淇菡和易水依旧在西域边境坐镇,妖族倒是沉得住气,亲眼看着黑大壮没了都不带挪窝的。”
辰绡道:“西域大概率只是声东击西,毕竟影袭蚊也不算多难缠,顶多是如果不知道它有影子的话,处理起来会很麻烦。”
君子恨惊道:“影袭蚊还不难缠啊?狐狸你是真居家久了,那玩意儿在圣桂之战一张嘴就是一座城市啊。”
辰绡平淡道:“那是因为那时人族还没发现它的影子,让它发育成为了完全体。”
“行行行,我不和你争,继续说南域,也就是目前伐桂之战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