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霁宁把何抒翼的身体从储物空间里带出来，再仔细检查他的情况。

好在各项生命体征虽然都岌岌可危，但到底是还有，这具身体只能说是奄奄一息，不至于直接被定义为“尸体”。

至于为什么能被放进储物空间……

裴霁宁经过一番查探，最后得出了结论：魂魄离体。

但如果只是魂魄离体……也不可能可以被放进储物空间。

妄道剑驮何抒翼过来，累得在旁边直喘气，还得在“文章”中筛选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刚才就是妄道剑要求裴霁宁把何抒翼放储物空间试试，裴霁宁明白妄道剑肯定知道些什么。

但作为合体境修士，裴霁宁也不是不知道天道的制约。

“天机不可泄露”在修仙界从来不是一句空谈。

所以裴霁宁没直接问，只是猜测着说：“影袭蚊能夺万物生机，影子或许也是如此。”

生死的界限其实相当模糊，有一大部分区域可以用来钻空子。

比如冤魂厉鬼、僵尸人偶等等。

何抒翼的身体或许也是在这个灰暗的范围里，才被储物空间定义为“死物”，却仍然拥有生命体征。

妄道剑一边听着，一边筛选，“你想得差不多，但原因不重要，因为主人这个属于特例。”

“主人本来应该被直接夺舍的，但……怎么说，总之，现在主人的魂魄和主人的幻影交织在了一起，难分你我。”

中间省略的“怎么说，总之”，就是过程了。

裴霁宁以为妄道剑不会说了，但妄道剑还是补充道：“主人的师父，来了，也就是仙人。”

裴霁宁道：“仙人？是称呼还是……”

妄道剑说：“就是你想的那样。”

裴霁宁震惊，险些维持不住表面的端庄。

“仙人”是个在修仙界司空见惯的称呼，几乎没几个人听到后，会想起这个词汇本来的意思。

合体，大乘，渡劫……之后便是“仙”。

最高的修为境界。

古往今来，从未有一个人能达到的传说中的境界。

目前人族记载里最高的境界还是远在几万年前的圣桂之战，有一位渡劫境的尊者，不幸殒命于妖皇之手。

裴霁宁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听到，这个世界真的存在仙人。

妄道剑给了裴霁宁充分消化的时间，“我告诉你这些……”

裴霁宁连忙表诚心道：“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弟弟的师父是仙人这种事。”

妄道剑说：“那就好。”

想了想，看在之前裴霁宁救了何抒翼的面子上，妄道剑还是打算剧透一下：“仙人有个弟弟。”

“呃，大概百年前认的，不是亲的，总之你见了就明白了。”

百年前……这个时间点，而且是弟弟……

裴霁宁试探着问道：“是我的……外甥？”

妄道剑说道：“你自己在宗门养着的那个，你都没叫过他外甥。”

这意思就是，默认了。

裴雨百年前诞下两个孩子，杀死了一个孩子后力竭身亡，另一个侥幸活了下来。

活下来的那个被裴霁宁隐瞒身世收为徒弟，现在是众妙之门的弟子首席——闵青执。

说来可笑，“青执”二字还是裴雨未上战场前，和丈夫商量了好久才商量出的名字。

青执，既是希望孩子执青云之志、清（青）廉之心，也是变相说明了裴雨与丈夫感情（青）之真挚（执）。

裴雨当时觉得这谐音妙极，不住地和裴霁宁提起，“到时候啊，等我们家青执出生了，一定会是最幸福的孩子。”

“他呀，是会在所有人的期待中降生的。会有显赫的身世和优良的教育，最重要的是，会有他的娘亲、爹爹还有舅舅的疼爱，对吧？”

可惜裴雨一直未能如愿怀孕。

直到那次战后……裴雨丈夫牺牲，裴雨失魂落魄地回来，一回来就把掌门的位置传给了裴霁宁，自己则闭关不出。

裴霁宁一直试图破解阵法，问姐姐情况如何，而姐姐根本不回应他，只是默默把阵法再加固几层。

再后来……等裴霁宁终于破了裴雨的阵法，裴雨已经死了。

当时裴霁宁见阵法松动，唯恐姐姐遭遇不测，耗尽了灵力破阵。

却正好看到姐姐用无霁剑捅死婴儿，又力竭倒下的画面。

那张冰冷的石床上，流着一位母亲和一个婴儿的血，还有另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

说不恨是假的，裴霁宁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姐姐恨极了她自己生下的孩子，而这股仇恨必有缘由。

说不定姐姐就是因为这两个孩子而凄惨死去的。

可是……这孩子又是裴霁宁唯一的亲人了。

裴霁宁自小和姐姐相依为命，姐姐死了，这世上便再无骨肉至亲。

他最后还是放下了杀心，取走了无霁剑，安葬了姐姐和……那个未曾谋面的外甥，把活下来的那个抱回去抚养。

并为其取名“青执”，好像能借此了却一桩执念。

但未冠母姓，也未冠“父”姓，而是取“闵”（悯）姓。

“……”裴霁宁沉默良久，“所以，那个孩子还活着？可我分明看到他被捅穿了心脏……”

妄道剑见他终于从回忆里出来，说道：“裴掌门，在影子的幻境里回忆可不是明智之举。”指了指他身后。

“我知道。”裴霁宁毫不犹豫，无霁剑出鞘，反手一剑向身后捅去。

那是因刚才的回忆而生成的闵青执的幻影。

还有……裴霁宁转身，看着裴雨与婴儿的幻影，依旧是毫不犹豫一剑刺出。

把幻影清干净了，裴霁宁收剑，“所以，那孩子真的还活着？”

妄道剑不禁敬佩起他强大的心理素质，说道：“活不活着很难说，只能说还存在着。”

裴霁宁了然，“不是作为‘人’活着，但作为别的生命存在着，对吗？”

“对，我跟您说这个，也是因为……”妄道剑指了指何抒翼毫无生机的身体。

裴霁宁默然，等着妄道剑接下来的话。

“再做一次交易吧，裴掌门。我想办法带您去见那个孩子，您想办法把我主人弄醒。”

裴霁宁说道：“可以，我要怎么做？”

“您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吗，就您陷入回忆前。”

“记得，”裴霁宁回想，“你说‘现在主人的魂魄和主人的幻影交织在了一起，难分你我’，对吧？”

“对，而我们要做的是，让幻影的那部分意识到自己是幻影，并且自己了结自己，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完整找回主人的魂魄。”

裴霁宁说：“能否说得再清楚点。”

妄道剑努力挑着能说的话说，“就是，目前幻境里还存在一个何抒翼，并且没意识到任何异常。”

裴霁宁问道:"幻影认为自己就是何抒翼？"

“对，而且它目前占据主导，主人的魂魄则是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基本不用期待他能自救。”

裴霁宁道：“所以，我们要怎么让那个幻影意识到他并不是何抒翼？”

妄道剑道：“他认为自己是不是何抒翼，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不能认识到自己是幻影。”

妄道剑继续说道：“您知道的吧，离开这片虚空的办法。”

裴霁宁点头，这点他分别前并没有告诉何抒翼，“杀死这里的所有幻影，就可以直面影子。”

考虑到何抒翼估计狠不下心去杀那些人形的幻影，裴霁宁原本是打算自己全杀了，再带何抒翼出去的。

妄道剑说道：“对，这就可以了。”

“什么？”

妄道剑语气里带了一点笑意，似是嘲笑又似是……无奈。

“那幻影自认为是何抒翼，性格也会朝何抒翼靠近。等于说，他会做出和何抒翼本人一样的选择。”

“裴掌门只要把其他所有幻影都杀掉，然后和我一起在门口等着他过来。”

裴霁宁还是不解：“这样就可以让幻影自我了结吗？”

妄道剑斩钉截铁地回答：“对。”

裴霁宁一时怔住。

妄道剑说道：“到时候就只有你、我和他，而让他在我们中挑出那个最后的幻影，他一定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裴霁宁问道：“一定？”

妄道剑再次斩钉截铁地回答：“一定。”

话语间是对何抒翼毫无保留的信任。

虽然妄道剑嘴上对何抒翼这儿嫌弃那儿嫌弃的，但本命剑和主人的羁绊从来不是能作伪的。

裴霁宁一时哑然，不自觉握紧了腰间的无霁剑。

作为一名剑修，怎么可能不羡慕主人和本命剑之间有这样的信任呢。

可惜……他注定不会有自己的本命剑，他只会带着姐姐的无霁剑一直走下去。

后来，果真如妄道剑所说，何抒翼做出了正确的选择，门开了。

那幻影未必意识到了自己不是真正的何抒翼，但他判断出了自己是幻影，于是自裁。

裴霁宁在妄道剑的指导下，回收了何抒翼的魂魄。

但妄道剑阻止了裴霁宁把何抒翼的魂魄归位。

“分开放，这样两个都能仍储物空间里；归位了的话，总不能和影子打仗时，我还得扛着主人吧？”

裴霁宁担忧地说道：“魂魄离体太久，可能就放不回去了。”

妄道剑说道：“放心，主人的身体是仙人亲自维持的，魂魄离体几千万年都能放回去。”

妄道剑本是随口一提，裴霁宁的眼神却忽然亮了起来。

妄道剑被他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活像是要把它这把剑生吞活剥了似的，便问道：“怎么了？”

裴霁宁却显得有些扭捏，好久才小声说道：“那个……我姐姐的尸体，我还保留着，冰棺封着，完好无损。”

“……”

“仙人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众妙之门身为天下第一宗门，底蕴还是足够的，对了，我的魂魄怎么样？”

妄道剑不忍直视：“……裴掌门，那个，你眼睛红了。”

裴霁宁恍若未闻，像是溺水的人忽然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全然忘了什么涵养可言，像渴求呼吸一般恳求着妄道剑。

妄道剑只是叹息道：“裴掌门，请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