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
宝玉猛地迈步上前,黛玉猝不及防,连忙向后躲去,身形站立不稳,亏了晴玉和雪雁左右扶着才没摔倒。
李嬷嬷赶紧护到黛玉身前,整个人稳了又稳才没当场发火:“二公子,男女有别,岂有看姑娘家耳坠的道理。且这亭中狭窄,您快坐好,莫伤着才好。”
宝玉当即不悦:“我与姐妹们亲近,有何不可?”
在宝玉心中,年轻的女孩是珍珠,而嫁了人年纪大的嬷嬷就只能为鱼目了。李嬷嬷虽未嫁人,但在宫中常年管理小宫女,长相刻板老气,自然属于宝玉最不喜欢的那一列,多说一句话也觉得烦的。偏他正为冲撞了黛玉有些着急,忍不住伸手想扶一把,又被李嬷嬷给拦了。
气氛一时冷凝起来。贾母从李嬷嬷开口时便有不悦,见其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恼宝玉更是冷了脸。众人察言观色,都不敢贸然说话,可无人知晓这一刻晴玉和黛玉才是气怒至极。
论起来,晴玉本是现代人,黛玉也不是俗礼能拘束的,对“男女有别”这件事其实没那么斤斤计较。但时代是这么个时代,她们总要活着,不能平白让闲言碎语吃了自己。再说就算不提“男女有别”,人和人之间也得有个社交距离吧?适才宝钗探春也爱这首饰精巧,却都不曾上手。即便在现代,若有不熟悉的男性贸然凑到耳边动手动脚,晴玉的第一反应也绝对是“退退退”。
宝玉口口声声说喜欢姐妹们,却全然不管黛玉的推拒,这就够窝火的了。贾母一颗偏了的心又根本不会为她们说话,眼看老太太想张嘴斥责李嬷嬷,晴玉硬逼着自己挤出笑容来抢着开口:“老太太见谅。李嬷嬷是皇上南巡时,父亲求宫中赐下的,一向极疼我们姐妹,这会子是关心则乱。”说着转头看向李嬷嬷:“嬷嬷误会了,表弟一向蒙二舅舅教导,最是懂礼守节,怎么不晓得男女有别之义。刚才是说着玩呢!”
李嬷嬷是何等人精,当即会意,也道:“是老奴鲁莽。陛下赐了奴婢二人照顾小姐们,老奴只想着不可辜负圣恩,一时惶急,误解了二公子。这便向二公子赔罪了。”
一番唱念做打,先是扯出皇帝大旗,又是拉出贾政的名声,叫贾母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可不高兴是肯定的。
宝玉说是任性,看老太太脸色上却很有一套,一时唬住不敢轻动。良久被老太太一句“宝玉自然是说着玩呢!”拽了回去时,都尚未完全领会李嬷嬷和晴玉的意思。
不能跟黛玉玩,这宴会在宝玉眼里霎时就没了意思。又兼宝钗前些日子劝他读书惹了他脾气,也不想往前凑,一时间叫宝玉闷得慌,连坐也不想坐了。因向贾母撒起娇来:“老祖宗,我困了。”
贾蓉的妻子秦可卿早见氛围不好,忙得起来领命:“我带宝叔去休息吧。”这才将话题转走。
只是一桌子纵然恢复了全女眷的模样,再没有刚开席时的热络。
晴玉直觉秦可卿刚刚的话有点不对劲。她今天第一次见可卿,心中本是好奇,格外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偏生宝玉这一搅和,叫她再没了想事情的兴致,草草把宴席应付过去也就罢了。
幸而之后宝玉也消停,许久都没再来女眷席上闹,回去时亦行色匆匆,晴玉也就先把这事丢开。
直到第二天,这位宝二爷记吃不记打,再次敲响秋水阁大门的时候,晴玉才恍然想起一桩大事——贾宝玉就是在秦可卿的床上,梦到十二钗命运判词的吧?
说起来,警幻强行出手害死贾敏的事应该已经引起注意。只是天上一天地下一年,若她稍想办法拖延个几天,在地下仍有动手脚的空间。而秦可卿据说是警幻的妹妹,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媒介。
判词倒也罢了,横竖晴玉是我命由我的性子,警幻安排的全当废纸。可是不是还干了些什么来着……
正思量着,就听见王嬷嬷和李嬷嬷已经走了出去,一人一句地拦着宝玉:“二公子,我家姑娘们尚未起身,实在是不好出来相见的。”
“我知道,不用妹妹来见我,我自去床上找她们便是。”
李嬷嬷气得眉头直跳,心说昨天的话都白说了不成,不是她想把礼数挂在嘴边,是这人压根不听啊!
“二公子,慎言!姑娘家的清誉再珍贵不过,你若擅闯闺房,岂不是将两位姑娘陷于流言之中?”
“旁人的流言管他做甚!再说,我素日去找宝姐姐她们时也无人拦我的,偏你这老货事多!”
一旁的袭人听着话头不对,怎么好端端地拉了宝钗进来?若按着这嬷嬷的话,传出去宝姑娘如何是好?连忙赔笑替宝玉说起话来:“嬷嬷太小心了。不过是兄妹间日常拜访,彼此年纪又小,当不得什么。”
话音未落,忍无可忍的王嬷嬷便冷冷打断:“这位姨娘,您既已被二公子收用,也算姑娘们半个嫂子,该为姑娘们想想才是。”
话音落,院子内外霎时陷入一片死寂。
晴玉本来正穿着衣裳准备出去圆场,闻言顿时收了手:她总算想起来了,那场梦里岂止有听曲喝茶那么简单,梦境最后警幻分明还以点化为名,将秦可卿许配给了宝玉。而就在那场梦之前,对秦可卿卧房有一段经典场景描述,什么武则天的镜子,杨玉环的木瓜,还有让人闻了就迷醉的香气,简直处处是暗示!梦境后,则是意犹未竟的宝玉拉了袭人,将警幻教的那些重现了一遍。
晴玉不想恶意揣度,但一个已经和丫鬟有过关系的男人,还做出一副小孩子模样闯姑娘的闺房,哪怕是无心的也叫她恶心。还有袭人……明明她是最早知道且参与的,最后却是晴雯顶了骂名被赶走,她刚刚竟也纵着宝玉往里闯。
越想,心就越冷。晴玉干脆把穿一半的衣服又放下,转身躺回了床上。
外头的宝玉和袭人却没有这般惬意。王嬷嬷和李嬷嬷都是宫中见多识广的人物,一眼就看出袭人身上细微的转变。若是他二人听话退去,嬷嬷们也并非一定要点出来,偏偏非拿出几句“小孩子”的论调来,这就别怪她们撕破了说,好给姑娘们彻底留个清净。
两位嬷嬷目光灼灼,又是这样的来历,一开口就叫所有人信了八九分。袭人惨白着脸,想指责她们污人清白,却发现根本没有胆量张开嘴,手下不自觉攥紧了宝玉,顿时发现宝玉比她还要呆滞,讷讷低着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叫袭人的心越发凉了半截。
深吸几口气,袭人勉强挤出笑来,试图往回找补:“嬷嬷们说笑了,我不过是伺候人的丫鬟,哪是什么姨……姨娘。不知嬷嬷是不是听了谁的闲话,还是误会了什么。我们家并没有……”
“姑娘客气了。纵是尚未开脸做姨娘,终归也收用了,哪怕通房丫鬟也是主子的人,您不必妄自菲薄。”论起阴阳怪气,宫里出来的就不会输,将袭人剩余的辩解堵得一干二净,“老奴虚长这些年岁,在宫中也见了些事情。瞧着姑娘脸色不太好,想是做这些事年纪太小的缘故,不若早早回去歇息吧。”
这下任谁都没法继续待了。
袭人掩面转身便往回走,一路上心中七上八下,只觉得人人都在看自己,恨不得立刻找个缝钻下去。且心中害怕更甚于羞愧,王夫人的手段她是知道的,万一……
没有万一,袭人刚回屋里,老太太和太太就已经都在了。
而宝玉迟迟没有回来。
等晴玉和黛玉后来得到消息的时候,只说是老太太仁善,将卖身契还给了花家,又将袭人这些年积蓄也赏了她,从此再无瓜葛。
至于是宝玉先主动的,袭人清白已毁,日后是否会被议论等事,就再无人管了。
甚至打发走之前是否有过折辱,也无从知晓——王嬷嬷说不会祸及性命,她们开口前也是考量过的,不是真打算逼死人命。都已经把事情摊在明面上说的,贾府再使些阴私手段难免伤体面。而贾母和王夫人一向自诩仁善,眼见连外客都知道了,自然不会也不值得自毁名声,尽快了结,缩小影响才是正解。
晴玉想象也是,毕竟原著金钏也号称是自己投的井,王夫人还要作出为之落泪的模样,对晴雯也是先赶出去,才不会明着沾了自己的手呢。
“二公子就没说什么吗?”黛玉最终忍不住问了一句,得到青梅轻轻的摇头。
“叫人给她家里五十两银子吧。”
晴玉记得花家近些年已有了起色,很快就该生出为袭人赎身的想法,只是原著的袭人拒绝了。如今事已至此,袭人出府成了定局,也不知该如何评价。
庆幸袭人不是金钏,不会为此事寻死,而底层百姓对“清白”一事也没有那么多能耐去追究。她还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出了这污泥,或许能有一个新的开始。说到底原著中,她也是嫁给了别人。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五十两银子不能做什么,但至少能让她家人谋个营生,或是给袭人留份嫁妆,等待她真正的有缘人。
这跟袭人的野心不符,也许此刻她已恨极了王、李两位嬷嬷并晴玉和黛玉。但大家都是局中人,读者可以怜悯角色,共处的人却不能做圣人。
作者有话要说:袭人的结局就是这样啦。离开贾府过自己的生活,不圆满但是终得平安。如文中所说,我觉得王夫人很在乎自己的人设,要人性命也很少明火执仗。袭人好歹有家人,离开贾府还有再开启的可能。
就我个人而言,对袭人谈不上喜欢,不希望她的算计落到黛玉头上,但是也不希望她蹉跎在贾府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