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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验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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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的天色还有些亮,但这里却已经很昏暗了,桌上点着一盏微弱的油灯,被风一吹,便东倒西歪好像马上要熄灭似的。

王木沅直直地坐在床边,整个人仿佛雕塑般一动不动,双目也一动不动地望着平放在床上的王松澄的尸身,王素弦跌坐在他身旁,身子伏在床沿上抽咽不止,那对服侍了王家三代人的老夫妇也站在二人身后默默抹着眼泪。

那声尖叫传到前衙时,大部分官吏都已散值回家了,只有晚上当值的书吏和差役惊惶地跑向了后院,却被王木沅通红着眼赶了回去,所以当韩清露他们悄悄从侧门进来时,便只看到了屋子里的这四个人和一具尸体。

庄靖云试探着唤道:“王知县,弦儿妹妹。”

王木沅的头就像提线木偶般,僵硬地、慢慢地转向门口,另外三个人也暂时停下了哭泣慢慢转过头望了过来。

灯光微弱,但庄靖云还是看清了王素弦满脸的泪水,那双灵动的大眼里全是凄切,他动了动嘴唇,隔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节哀。”

“各位如果不是重要的事情,请恕在下今日无暇处理。”王木沅平平地说道,又将头转了回去。

庄靖云与韩清露对视了一眼,又开口道:“王知县,我们正是为王公子的事而来。”

王木沅的头又缓慢地转了过来:“他都已经死了,对你们还能有什么利用价值吗?”

庄靖云脸上浮现出几丝愧意,正想再说,韩清露用眼神制止了他,自己开口说道:“王知县,我们怀疑贵公子的死有蹊跷,此来是想帮你们......也是帮我们自己查清真相。”

“蹊跷......”王木沅竟然笑了一声,只是那笑比哭还渗人,“有什么蹊跷?难道还能不是自缢不成?”

韩清露蹙起眉:“未必没有这个可能,我已让人去请仵作......”

“够了!”王木沅突然朝他们怒吼道,眼底更红了,布满血丝,“别再装什么好心了,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直说吧!”

韩清露怔了一瞬,然后直接说道:“两年半前,王公子曾频繁去太兴县最大的赌场赌钱,先赢后输,最后欠下赌场一千多两银子,王知县可知道此事?”

“!”王家主仆四个人都被这几句话惊住,一时连被悲伤都忘了。

过了一会儿,王木沅才哑着声音回道:“那又如何?夫人是要替赌场讨债吗?”

韩清露:“赌债早已还清了。王知县就不好奇贵公子哪儿来的一千多两银子吗?哦,应该不止,听说还了债,他还去当铺赎回了一支金镯子。”

听到金镯子,王素弦明显又是一震,惊疑不定地看向她爹爹。

王木沅定在那里,好一会儿才问道:“哪儿来的?”

韩清露知道她的话起效了:“我亦不知,所以才来这里和王知县一起寻找答案。”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更多同情,继续说道,“我知道各位现在很伤心,我们虽然与王公子相识不久,却也真心为他的不幸感到难过,但为了他不白白枉死,能否请几位暂且节哀,告诉我们从今天中午开始发生过什么事,王公子又与各位都说过些什么吗?”

王木沅看着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又转过头去看床上的王松澄。

庄靖云望向韩清露,见她微点了下头,便开口道:“王知县,我们怀疑王公子与太子赈灾一案有关,可就在今天酉时初,我们刚查到他曾在太兴县赌博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不是太巧了吗?”

一瞬间,王素弦明白了,原来庄靖云之前说的、做的真的都只是为了套他们兄妹的话!一阵心痛伴着强烈的悲哀让她眼前直发黑,但她撑住了,没有晕过去,缓了缓就转向王木沅,用仍带着哭腔的声音唤了一声:“爹爹。”

王木沅的手痉挛似的动了一下,然后慢慢站了起来,陈伯连忙过去扶他;王素弦也在那老妇的搀扶下从地上站了起来,一起走向点着油灯的方桌。

韩清露在方桌的另一边坐下了,庄靖云和韩五都走到她身边站着,夏莺、杨绰还有那老八则守在门外。

王木沅只是坐在那里,依旧没有开口,说话的是王素弦:“我不知道你们想听什么,我只能把我记得告诉你们。”

庄靖云马上说道:“这就够了,多谢弦儿妹妹。”

王素弦顿了顿,开始述说:“中午回家后,我们就和爹爹一起吃了午饭,期间聊到了上午的事,”才说了没几个字,王素弦就停下了,斟酌着接下来的话要怎么说。

“照实说。”这时,王木沅突然说了一句。

王素弦又开始述说,但显然说得有些艰难:“吃饭时聊到上午的事,爹爹说了哥哥几句,哥哥觉得很委屈,就出言顶撞,然后不知怎么就越吵越凶了。我在一旁劝了两句,没想到哥哥认为他为我着想,我却反倒帮着爹爹一起说他,于是更加生气,最后,最后竟然说......”

她回想起中午的情景,哥哥那时仍然很兴奋,因而吃饭时一直在说上午的事,越说越没影儿,话里话外的意思,简直好像庄靖云马上就会来提亲似的,终于惹得爹爹生气了,怒斥他被人利用了不算,还在做白日梦,连带着毁了她的清誉。平日从不敢顶撞的哥哥今天大约是觉得太委屈了,就分辩了几句,谁知爹爹这日火气也特别大,见他还敢回嘴,竟拍了桌子,将哥哥过往的劣迹都拎出来骂了一遍,直言他愚笨短视、贪慕虚荣,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这一番话说得太狠,伤了哥哥的自尊心,两人彻底吵了起来。她想劝,却被他认为她也是看不起他,说的话愈加无法入耳,爹爹也被气的满脸通红,脱口而出说了一句“有你这样的儿子,真是给我王家丢尽了脸”。

哥哥是怎么回的来着?对了,他说——

“这个家里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我死了算了!我死了你们就开心了!”

听到这儿,韩清露和徐庄二人都愣住了,他们终于明白王木沅为什么没怀疑王松澄不是自缢,原来他以为王松澄是因为和他吵架才会想不开,以为是他亲手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王素弦还在继续说:“说完这话,哥哥就一个人回房了,爹爹公务繁忙也回前头去了。但我心里总对哥哥的话有些介意,所以就让陈伯他们煮了绿豆汤,自己端了去哥哥房间,可哥哥不肯开门,我与他说了些好话,他也只是叫我快走。这时大约是未时末的样子,到了约莫申时三刻,陈伯他们要准备晚饭了,我就想着问问哥哥有什么想吃的,让他心情好些,但他还是不愿意开门,只在门里头跟我说‘你们爱吃什么吃什么,跟我这个外人有什么关系’,又说......又说‘我死了也跟你们没关系’。”

说到这儿,王素弦哽住了,缓了一下才接着道:“我没办法,只好先走了。后来爹爹回来,晚饭也做好了,我又去叫他吃饭,他却连应都不应我,我......我居然还生哥哥的气了,心里想着他太小心眼,还想和他理论。谁知道,我一推开门就见他......就见他......”她说不下去了,捂住脸呜呜哭了起来。

韩清露叹了口气没有马上说话,庄靖云与韩五互相看看也沉默着。

好一会儿,王素弦终于勉力克制住了些,抽泣声渐渐小了。

庄靖云小心说道:“王知县、弦儿妹妹,王......少纯兄他为人乐观,实在不像是会因为这样一次吵架就自寻短见的人,两位千万别过于自责。”

自然没人回应他,王素弦仍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抽噎,王木沅从刚刚起就一直坐得像座雕塑,后背绷得太直反而像一碰就会散架,眼神里也是虚的。

韩清露打破又一次的沉默问道:“王姑娘,你哥哥他有没有留下任何字句?”

王素弦用手帕拭掉眼泪:“没有,我们在屋里都找过了,什么也没有。”

庄靖云问:“那申时三刻时,你有没有从外面看到少纯兄当时在做什么?房间里有没有其他人影或者奇怪的影子之类?”

“我能模糊地看到哥哥的影子,”王素弦回忆了一下,才说道,“他当时应该是坐在窗边的书案前,但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没有其他人,也没注意到有其他奇怪的东西。”

庄靖云望了一眼窗户的方向:“那你进来的时候,这窗就是这样开着的吗?”

王素弦愣了一下,没有马上回答,这时那陈伯小心插话了:“窗原来是关着的,后来老爷让我们找找少爷有没有留下纸条什么的,我老婆子就把窗打开了,好看得清楚些,呃,关着的那半扇大概是刚刚被风吹的。”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庄靖云走过去,将两扇窗户都推到最开,这才在夜色中看清窗后那棵黄连树的树冠竟如此开阔、枝叶如此茂盛,几乎挡住了房间的整一面。他一怔之后,马上对门外喊道:“老八!”

“在,庄少爷。”老八走了进来,垂首抱拳等着吩咐。

王素弦的神情又是一震,她听得很清楚,那人叫的是庄少爷而不是章少爷,原来,姓名都是假的。

庄靖云自然没有注意到她这一点细微的表情,也没想着再隐瞒他们一直派人盯着王家的事实,直接问老八道:“你仔细想想,申时三刻以后,这房间里是突然暗下去的,还是渐渐暗下去的?”

老八仔细想了想,回道:“是突然暗下去的,我还因此挪了个位置。”

庄靖云接着问:“那昨天的申时三刻以后也和今天那样昏暗吗?”

老八又回想了一下,而后突然跪了下去:“不一样,昨天一直到酉时初我还能看清房间里的影子。属下疏忽,没有发现情况,误了夫人的事,请夫人重罚!”

韩清露毫无波澜地说道:“日后再说,先出去吧。”

“是。”老八低着头站起来往外走,这时门外也传来了脚步声,只听杨绰说了句什么,接着便见他一手举着支蜡烛,一手推着个四十来岁满脸菜色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夫人,仵作到了。”杨绰说道。

那仵作是被粗暴地横架在快马上赶来的,一路上五脏六腑被颠得难受不说,心里也万分惊恐,不知自己惹了什么事,这时终于见着了可信的人,想也不想就往地上一扑,喊道:“王老爷,小的没犯什么事啊,请老爷为小的做主啊!”

王木沅是在听到仵作两个字时,眼神才实起来的,此时再定睛一看,低声说道:“老孙,是你啊。”说到这儿,他的眼神又飘向床榻的方向,犹如自言自语,“今日要麻烦你了。”

那仵作随着他的目光转过去,这才发现除了一屋子的活人,床上还无声无息地躺着个人,似乎明白了自己被抓来的原因。

杨绰在他肩上拽了一把:“去,仔细验查。”

那仵作被杨绰拉了起来,踉跄着走到床边,又是一惊,大睁着眼睛指着王松澄转过头来看王木沅:“这这这......王,王少爷......”

“别废话!”杨绰凶狠道,“赶紧验尸,要有错漏,下一个验的就是你自己!”

“是是是!”仵作一叠声地应道,不敢再说,也不敢多想,连忙去检查王松澄的尸体,杨绰也站过去尽量将蜡烛举得更近些,好让他看得清楚。

房间里安静下来,王木沅的背似乎挺得更直了,双目已不是刚才那样虚虚的样子,还是紧紧盯着床帐里;王素弦也已经止住了眼泪,双手紧张地绞着湿透的手帕。

那仵作先仔细查看了王松澄颈部到耳后的伤痕,接着观察了一下面部后,翻开眼皮看了看,然后又去检查口鼻。

“咦?”他自言自语地发出一个单音节。

王木沅腾一下站了起来,桌子被他的动作带到,猛地晃了两下,油灯也差点翻到,把提着心的众人都惊了一下,只听他嘶哑地问道:“怎么?”

那仵作也被他吓了一跳,平复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说道:“王老爷,小的还要检查一下王少爷身上其他部位,呃,能,能否请各位回避一下?”

“好,我们出去。”韩清露先站起身,看了眼王木沅,又转向韩五,“韩五,你留下来记录。”

韩五应了声“好”,便去取王松澄放在窗边小案上的纸笔。

其他人都出去了,王素弦默默看了他爹爹一眼,也出去了。王木沅依旧站在那里,眼睛紧紧盯着那仵作。

蜡烛和油灯的光亮透过门窗,勉强照见廊上各人的面孔。

庄靖云几次想开口安慰,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不合适;王素弦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但她始终微微低着头,双眼只呆呆地看着地面,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想。

韩清露站在两人中间,也没有说话,院子里只有风吹过时沙沙的树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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