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晞一走,庄靖云立刻回到厅里,然后便是一愣,攥紧了拳头——他一眼瞧出来韩清露的唇微微有些红肿,清丽的脸上也似是比刚才多了几分娇媚。瞬间,难过和怒火一起涌了上来。
韩五完全则没有注意到这种细节,进了门就直接问道:“夫人,谢晞说了什么?”
韩清露便将她和谢晞的对话简单向两人复述了一遍。
庄靖云咬着牙问:“他的话能信吗?会不会是故意误导我们?”
“不太可能,”韩清露这时已经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谢晞的用意,“在他看来,即使我们知道了这些情况,也改变不了局面,这样的话,不如用实话来换取我的信任,毕竟他还想通过我查清太子身后究竟有谁。而且,我总觉得他似乎还有其他的目的。”
庄靖云:“什么其他目的?韩姐姐是不是信了他那套帮晋王上位再除掉顾诜的说辞?这分明是他为自己攀炎附势找的借口罢了!”
韩清露诧异于他突然激烈的态度,略想了想说道:“我并不相信他那套说辞,但我承认我的推测有些过于依赖直觉了,他的话确实不能全信。”
“庄少爷的怀疑不无道理,”韩五也温和地插话道:“谢晞说没有人会站在太子这一边,但我觉得未必,亳宿两州大大小小那么多官员不可能都是顾诜的人,其中必有一些是迫于形势;但辛城县的事他应当没有说假话,毕竟我们迟早也能从张侍郎那里知道实情。”
两人的话让庄靖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并不想在韩清露面前显得不成熟,便尽力压下复杂的心绪说道:“韩五哥分析得有道理,如果关于辛城县这部分是真话,那蔡夔听起来倒是个刚正的人,既帮太子核实了灾情,又敢对辛城县一事的处理提出异议。而施平身上又多一个疑点,他怎么会这么巧就在辛城县灾情送来时离开了呢?”
韩清露:“以现在的迹象来看,施平确实很有可能就是顾党安插在太子身边的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现在恐怕也不是简单地陪同谢晞和张侍郎,而是时刻监视两人的行动。”
说到这里,三个人都沉默了,这么一来,张方初可谓举步维艰。
片刻后,还是韩清露先开了口:“杨绰已经派人跟着施平了,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发现吧。如今可以确定的是,太子看到的灾报必然不是现在找到的这份,有两个可能,一是王木沅本就准备了两份灾报,先将夸大灾情的那份送上去,等到太子一离开亳州,再用现在找到的这份替换上去;二是王木沅确实只写了这一份如实奏报的灾报,但中途被人换成了夸大灾情的假灾报呈给太子,事后再把真的换回去。”
庄靖云顺着他的话继续分析:“如果是第一种,那这王木沅不是顾党就是被顾党威胁;如果是第二种就更复杂了,虽然王木沅本人是清白的,但制作假灾报的人必定要偷盖他的官印、模仿他的笔迹,才能骗过太子,恐怕不是县衙里的官吏,就是他身边的亲近之人。另外,还要考虑假文书是如何替换掉真文书的?”
“递送的人中途调包,或者是被所谓保护太子的护卫调包,都有可能,如果是后者,这条线就没法查下去了。”韩五叹了口气,“刘书惠和那两个厢兵已被杀人灭口,勘疏也没了,能证明太子清白的证据或证人恐怕只能在辛城县找了。”
“嗯,”韩清露想了想,“这样吧,我们兵分两路,你们留在这里继续查刘书惠的事,辛城县的事我去查就行,明天一早就出发。”
“韩姐姐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我跟你一起去!”庄靖云马上接话道,他这时已不去想谢晞的事了。
韩清露笑道:“怎么是一个人?有杨绰和夏莺跟着,我恐怕比你们俩要安全的多。”
“那不一样!”庄靖云急道,“杨大哥和夏姐姐确实能保护你,但总要有个人陪姐姐一起想办法。”
韩五也道:“夫人就让庄少爷跟你一起去吧,辛城县的情况更复杂,多一个人好一些。”
韩清露心里明白韩五说得有理,便没再坚持:“好吧,那你自己多小心。”
......
从亳州城到辛城县约百里地,韩庄二人一大早出发,坐马车走官道,将将在天黑前到达杨绰提前给他们定好的客栈。
韩清露因连续赶路,又兼之前的伤还未好全,已觉疲惫不堪,这天便早早休息了。
第二天醒来,她觉得精神好了许多,让夏莺将庄靖云叫来,两人一起在外间吃了早饭,又商量了一番接下来的计划。
半个时辰后,两个精心打扮过的人就一起出现在了客栈门口。
韩清露内着绛红刺绣抹胸三裥裙,外罩浅水绿的暗花纱衫子,露出的洁白脖颈上挂着珍珠宝石璎珞。发髻正中嵌着金累丝牡丹挑心,两边各斜插一支点翠凤鸟金簪,耳垂上戴着简洁的金镶珍珠耳环,再以蝉翼面纱半遮住脸庞,露出一双秋水澄澄的眼和描得弯弯的眉,端是一位高傲疏离的美贵妇。
再看庄靖云,也是一副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打扮,头戴金冠,一身月白暗纹锦袍,衣襟和袖口上都镶着金色祥云,腰间缀着两块成色上好的麒麟玉,手中一柄烫花素面折扇轻轻摇着,年轻的脸上含着笑意,比他在书院时更多了两分俊美和潇洒。
因着年龄差,两人站在一起本来更像一对贵家姐弟,可庄靖云看韩清露的眼神实在太过热切,愣是让两人之间多了一些亲密感,倒更像是一对眷侣了。
韩清露一出客栈就上了马车,庄靖云则骑马走在前面,约行了一盏茶后,就望见了县衙的八字大门。但他们并不停留,又绕到了县衙后边,在一扇侧门前停了下来。
四人站在门前,杨绰上前扣了几下门上的铜环,等了一会没有回应,又扣了几下,终于听到门后传来脚步声,而后门被打开了一条缝,一个老翁探出头来看了看,问道:“几位有什么事?”
庄靖云:“老伯,我和姐姐是亳州府衙施平施录事的朋友,特来拜访王知县的,麻烦帮忙通报一声。”
“现在是公家时间,找知县请上前头。”那老翁畏畏缩缩地说完就要关门。
杨绰一脚卡住门,阴沉的脸色衬得那道刀疤更加可怖:“怎么跟我们家夫人和少爷说话的?”
那老翁显是被吓到了,哆嗦了一下说道:“几、几位,我们家老爷现在真不在,家里只有少爷和小姐啊。”
杨绰不耐烦地:“那就让你家少爷出来接待客人!”
那老翁:“老爷交代过,他不在的时候不接待客人,有事可去前衙找他。请各位不要为难老仆了......”
庄靖云:“老伯,我们正是不想打扰王知县办公,才直接来了此处,这会儿离午时也不到半个时辰了,知县总要回来吃午饭,不如就让我们进去等等他吧?”
“这......”王木沅大概真是仔细交代过,那老翁还是一脸为难,不敢放开门。
韩清露开口了:“这位老伯,请去跟你家少爷通报一声,就说,溪云楼韩夫人来访。”说完,她向杨绰使了个眼色。
杨绰冷笑一声,稍稍用力踢了一下门板,那老翁立时被震得退后两步,门也被彻底推开了。
“老、老仆马上去通知少爷,请各位稍等。”老翁也不敢再去关门,说完就转身沿着院子里的砖石路向堂屋跑去。
杨绰看着他佝偻的背影问道:“夫人这么确定王木沅的儿子知道溪云楼?”
“王木沅来辛城县之前是在闽南任职,”庄靖云替韩清露答道,“从闽南往北走,一定会经过临安,他的一双儿女又都正是好玩的年纪,多半会在临安停留一两日。我说的对吧,韩姐姐?”
韩清露被他一脸邀功的样子逗笑:“确实如此。”
“啧。”杨绰无语地望望天,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你们说这王知县家的门是一直都看得这么严,还是最近才开始的?”
庄靖云回答地很肯定:“最近。就我和姐姐今日的架势,这老伯只要不是瞎的就能看得出来不一般。更何况我一开始就报了施平的名,虽然只是个录事参军,那也是上级州府的官,王木沅即便真是洁身自好之人,只要他想管理一方县事,就不得不处理好和各方势力的关系,尤其是上级州府。若是一直都像今日这般不问缘由拒人门外,恐怕早就连这七品官都丢掉了。”
“有道理。”杨绰乜了他一眼,又补了一句,“就庄少爷这个弯弯绕绕的心思,还真是块当官的料啊!”
庄靖云被他这话损得,又好气又好笑,偏还不好回敬。他看向身旁,韩清露显然是给他面子抿着唇没有笑,只是颊边却起了浅浅的梨涡,连向来面无表情的夏莺脸上都带了点笑意。
他有点无奈,正想说点什么,突然见两人都收了笑看向门内,庄靖云也跟着看过去,只见一个中等身量、穿着儒衫、大约二十来岁的男子正快步从院子内走过来,后面跟着那老翁。
两人走到门边停住脚步,那男子打眼一看韩清露和庄靖云的装束,眼神更亮了,带着满脸笑容深深作了个揖:“韩夫人,在下王松澄,字少纯。家中老仆不懂事,竟叫几位等在门口,实在是失礼,还请夫人勿要见怪!”
韩清露淡淡说道:“无事,王公子不必怪罪这老仆。”
“夫人雅量!”王松澄又拱了拱手,而后看向庄靖云,“这位小兄弟是?”
庄靖云对他作了个揖:“在下章云,表字凌云,韩夫人是我表姐。”
“原来是凌云兄弟!”王松澄连忙回了一揖,然后侧了侧身,“两位里边请、里边请!”
韩清露和庄靖云跟着他进了客厅,坐下后略打量了一下,偌大一个厅堂,除了一张旧桌,就只有几条板凳,桌子上也空无一物。
王松澄接过那老翁取来的茶壶,脸上有些羞愧:“家中简陋,也没什么好茶,只能叫两位将就了。”
韩清露:“王公子不必介怀,我们早就听说王知县为官清廉,今日看来,果然如此。有这样廉洁爱民的清官,是辛城百姓之福。”
“韩夫人过奖了。不过要说清廉,我确实没见过比家父更清廉的了!”王松澄笑着说完,转头交代那老翁,“还不快去前头请我爹?”
庄靖云却拦住了那老翁道:“哎,王公子,我看就不必去请了,马上就要午时了,想必王知县一会儿便要回来吃饭,不如我们就在此等一等吧,也免得打扰了知县办公。”
“这......”王松澄有些犹豫不决。
韩清露冷下了声音:“王公子是不是有其他事要忙?那就不用在这儿陪我们了。”
王松澄连忙道:“没有没有,我一个书生能有什么事,是怕两位久等而已!”说着,他就在桌边坐了下来。其实,他也不想王木沅那么快回来,只是心里惧怕被父亲责怪才会迟疑,这时没了顾忌,便放心地说起话来,“几年前我和妹妹随父亲北上,在临安住过两日,也有幸去溪云楼见识过,当真是天上人间,令人大开眼界!”
韩清露并不认为他真的去过溪云楼,她笑了笑:“王公子下次若再去临安,直接来溪云楼找小云就行,让他给你安排。”
王松澄脸上露出兴奋地神色,又极力收敛起来:“使不得使不得,我若去了,家父恐怕要打断我的腿。那夫人这次来辛城县,莫不是也要在这里开酒楼?”
韩清露:“那倒不是,其实除了酒楼,我还有些药铺生意,这次也是借路过亳州之机,想看看能不能直接从药农手里收购药材,又听施录事说,亳州几个县里属辛城县的药材最全,品质也最好,所以我们就过来了。”
“韩老板真是经营有方,生意做得这样大。”王松澄想当然得以为眼前的韩夫人是冠了夫姓,感叹了一句,接着又说道,“没想到这里还有施录事的美言,回头可要让家父好好谢谢他。”
庄靖云与韩清露对视一眼,假装随意问道:“王公子也认识施录事?”
王松澄:“当然认识!我......”
“哥哥!”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一声清脆的叫声打断了,“哥哥,家里来客人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呢?”
几个人都被惊了一下,循声望去,就见一个穿着浅色鹅黄衣裳的少女从厅堂左手边的门里轻快地走了出来。少女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巴掌小脸上一双极为灵动的大眼,秀气挺直的小翘鼻,鼻头微微有些肉,显得很是可爱,粉嫩丰润的嘴唇微微嘟着,一副佯装生气的样子,身材娇小,却极其玲珑有致。
韩庄二人知道,这应该就是王木沅的女儿王素弦了。
“你一个姑娘家出来做什么?快回去绣你的花!”王松澄走过去想拦住她的脚步,那姑娘却动作灵巧地绕开了他。
“这位夫人不也是女子吗?她可以出来,我为什么不可以出来?”说着,她自顾走到了桌边,对韩清露和庄靖云敛衽行了个礼,“弦儿见过韩夫人、章公子。”
王松澄很是气恼,然而此时也没办法了,只能赔礼道:“惭愧,小妹家教不严,教两位笑话了。”
韩清露:“我看小妹妹好的很,水灵灵的,性子也可爱,就让她陪我说说话吧,可以吗,王公子?”
王松澄听了此话,只能应道:“自然可以,夫人别嫌弃她聒噪就行。”
“多谢夫人!”王素弦对韩清露甜甜一笑,在剩下的一边凳子上坐下了,然后马上对那老翁说道,“陈伯,通知我爹爹家里来客人了吗?”
王松澄一听,马上道:“不用通知了,一会儿爹爹就该回来吃饭了,韩夫人也说了,不要打扰爹办公。”
“那怎么行?”王素弦又嘟起嘴,“爹爹知道了会生气的,陈伯快去吧!”
“嗳,我这就去!”那陈伯显是早就想去了,这会儿立刻转身出去了。
韩清露和庄靖云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小姑娘不简单。
王素弦见陈伯出去松了口气,也不去管被她气到的王松澄,又对韩清露一笑:“刚刚在里边听夫人说到是来咱们这儿看药材的是吗?我和哥哥在辛城县呆了快三年,也算有些了解了,要不,先给夫人和公子简单介绍一番?”
韩清露:“那自然好,先谢谢妹妹了。”
于是,王素弦便真的认真介绍起来,韩庄两人都没想到她对辛城县的情况竟如此熟悉,将药草的种类、分布、产量等等都介绍得颇为详实,还顺带着介绍了些本地的地形之类。中间王松澄几次插嘴想抢过话,可他对本地的了解显然比妹妹差远了。
“大概情况就是这样了。”王素弦以此结束了她的介绍,笑眯眯地看着韩清露。很奇怪,她从进来开始就一直在对韩清露笑,却几乎没有看过庄靖云。
韩清露也对她笑了笑,但并没有说话。庄靖云与她是有默契的,不需要眼神就知道该自己说话了,他带着微笑赞叹道:“王家妹妹真是厉害,不仅对辛城县的情况这么了解,而且竟说的这样条缕清晰、简洁明了,让我和姐姐心里一下就有底了。”
王素弦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没什么,都是听我爹爹说的罢了。”
庄靖云看着她:“我猜,妹妹平时一定是经常读书作文吧?”
王素弦看着桌面:“嗯,有空的时候就会看看书、写写字。”
庄靖云正想再说什么,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子声音:
“韩夫人、章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古代县衙一般是前衙后院,前面是县衙人员办公所在,后院为知县及家人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