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馄饨好了。”
茅小宝将馄饨端来,又从怀中取出一条宽约二指的红绸道:“本店客人均有一条红绸赠送,写下心愿挂于门外银杏树上,土地爷便会为您实现愿望了。”
黎沐从不信这些,心愿若那么容易达成,这世上哪里还有这许多穷苦奔波之人?他苦笑摇摇头,将红绸随意塞入怀中。
茅小宝刚要退下,只见银伯又将一盘糕点放到他桌上。
背后传来扶祗的骂声:“你个肥猫,跟你说多少次了,今日来店的客人皆有赠品,你耳朵被狗啃了,一点记性都没有!”
黎沐蹙了蹙眉,朝扶祗方向看去,他从未见过如此尖酸刻薄之人,于此可真是长了见识了。
银伯朝茅小宝摆了摆手,让她不要在意,乐呵呵地向黎沐道:“客官,这是小店今日特别推出的糕点,您尝尝。”
黎沐这才低头看去,那糕点状若菊花却又更加绚丽,仔细观瞧竟是一簇簇盛放的烟花。
银伯看他惊诧的模样也不奇怪,只笑着说:“今日便是乐安城的烟花大会,这糕点也不过是应个景儿,我们老板特别嘱咐,要送给每个进店客人的。”
黎沐拿起一块放到口中,入口绵软,奶香四溢,自己竟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糕点。
“在乐安城如此小的客栈中竟能吃到这样的糕点,果真是我没见识了。这口味,比之御厨亦不在之下。”
扶祗双手抱肩凑了过来,挪揄道:“还比之御厨,你吃过御厨做的饭?”
黎沐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没有回答,反而向银伯道:“可不可以再给我来一份这个糕点?”
“呦呦呦,‘可不可以再给我来一份’,真是不怕劲风闪了你的大舌头!我的食材都是白捡来的?尝尝味道便罢了,还觍着脸讨要。怪不得不刮须不净面,原来你是在保护这张厚脸皮啊。”
“你!”黎沐不善言辞,一张脸憋得通红,猛然起身,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
扶祗“嗖”地便躲到了银伯身后,以他这躲藏速度茅小宝可以断定,他的这张嘴定为他惹来过不少打。
不过此时的茅小宝心中暗自窃喜,默默为黎沐鼓着劲。
打起来,打起来。
打死他,打死他。
可是黎沐那拳头举起又落下,只问道:“多少钱,我买。”
闻听此言,扶祗一颗心算是放了下来,从银伯身后走出:“二两银子。”
“多少?”
扶祗伸出两根手指,傲慢扬眉:“二两。”
黎沐倒吸口冷气,冷笑一声:“我今日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黑店。一块糕点竟敢卖二两银子!”
“觉得贵啊?你大可以不买啊。我开门做生意又非是强买强卖,这可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不过一点,我们家银伯那可是做过御厨的,又岂是外头那些小厨子可比的。”
黎沐看向银伯,只见银伯依旧一脸笑意:“老夫曾在陈国做过几年御厨,不过是用来糊口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技长罢了。”
卧虎藏龙,真是卧虎藏龙。
如此美味又色泽诱人的糕点,司陵国可是从未见过,若带回去,月华一定会高兴的。
黎沐想着,便要去掏钱。可是他忘了,自己在外征战二年,身上哪里有什么银两。
扶祗似乎一眼便看穿了他的窘态,冷声哼哼道:“呦,如此气势轩昂磅礴作态,竟没有钱吗?”
黎沐垂下头,转身便要拿自己佩刀,想快些离开这里,只听扶祗阴阳怪气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我这糕点入口缠绵,口颊生香,不论是老人孩童抑或是小姑娘都是喜欢的不得了。若以此去讨姑娘欢心,那可真是轻易便抱得美人归。”
扶祗靠在房柱上,似笑非笑地说:“这两天烟花大会,我这生意好。傻大个,要不你留下来做几天工,我便送你几块糕点,如何?”
土地庙中,黎沐扛着房梁,茅小宝则在一旁将砸得七零八落的供桌摆正扶好。
“小姑娘,你在这里做工几年了?”黎沐问道。
“昨天……”茅小宝刚要回“昨天才来”,转念一想忙改口道:“不是,到昨天就满一年了。”
黎沐叹口气:“在这种人手下做工,很是不易吧。他工钱给得可够?”
茅小宝撇了撇嘴:“够什么呀,我欠他钱,要白给他干很多年呢。”
“无耻之徒!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会有他这种厚颜无耻之人?你欠他多少钱,我看看能不能帮你。”
你连二两银子都拿不出来,还想帮我。茅小宝想着,舔了舔有点干涸的嘴唇道:“四千八百六十二两。”
“多少?”黎沐子的声音近乎咆哮,他不明白在一个小姑娘身上怎么会出来这样一笔巨额欠款。
其实连茅小宝自己都想不通,不过有了人的外貌人的行为,怎么连人的欠款也凭空多了出来。
“你刨他家祖坟了?”
黎沐有些打趣地问,孰料茅小宝却点了点头:“差不多吧。可是我又不是故意的。”
是啊,哪个好人家的姑娘会去偷坟掘墓呢,定是这毒口蛇心的老板讹人。
“黎大哥,你那么喜欢吃糕点吗?不过话说回来,银伯做的饭食确实让人齿颊留香。”
边说着,她舌头伸出老长,忘我地在嘴唇上下左右地舔舐,这诡异的一幕被黎沐看在眼里,不禁有些错愕。
“姑娘,你这是……”
茅小宝顿时止住自己的动作,心道糟糕,一时忘我竟露出了原本习性来,看来“成为人”的道路真是任重道远。
“那个,我家穷,没吃过什么好的,刚刚突然想到好吃的忍不住,嘿嘿嘿……”茅小宝干笑两声,只盼黎沐不要看出什么端倪才好。
黎沐是常年与军为伍的粗鲁人,又怎会留意小姑娘的小心思,又被她方才的话所打动,点点头道:“原来如此。我也并非是喜欢糕点,而是,而是,呃……一个朋友喜欢。这个糕点又别出心裁,以烟花为造型,她从未见过烟花,我想拿回去给她瞧瞧。”
“你朋友没见过烟花吗?”
“嗯。司陵为苦寒之地,近年又与祁国征战,国力空虚,她自是没见过的。”
“她是你心上人吗?”
茅小宝无意地发问却使得黎沐慌乱起来,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比划着:“不不不,不是,我怎么会喜欢她……不是不是,我才不会喜欢她……不对,我不能喜欢她。”
茅小宝不解:“为什么不能?”
黎沐安静下来,嘴角却逐渐被苦涩浮蔓:“你不懂。”
我不懂,我看你才不懂哩。
茅小宝撇撇嘴,说道:“今天晚上是烟花大会,你不妨去凑凑热闹,回去也好讲给她听。我想,她听了之后一定会高兴的。”
黎沐红着脸“嗯”了一声。
二人正在闲话,外面却传来一阵喧闹声——
“显灵了,真真是土地爷显灵了!”
门外土地庙废墟之上,十来个百姓不住地朝坍塌的只剩半个的土地神像叩拜,口中称颂,皆言“土地显灵”。
扶祗从红尘客栈探出半个脑袋,看着众百姓的举动虽不解,却难掩心中窃喜问银伯道:“可是你将我与妖邪大战三百回合之事宣扬出去了?”
银伯摇头:“尚未。”
扶祗起身奔向屋外,此时路过的一商客正拉住一高呼“灵验”的渔夫问道:“你们说土地爷显灵了,是怎么一回事?”
渔夫起身,打量商客一番后说道:“看这位打扮不像我们宋国人,可是入城行商的?”
“那又怎样?问你什么便答什么,管我是哪里人。”
“嗐,勿恼勿恼,我冯老二就是爱打听。你可曾听说过,这宋国四通八达,人杰地灵,历史悠久亦是兵家必争之所?”
“嗯,略有耳闻。”
冯老二洋洋得意起来,昂首继续道:“那是因为这里是女娲补天之所在,女娲山上有着闲人无法进入之道场,那里祥光护佑……”
那商客有些不耐烦,蹙着眉道:“这与土地庙有何关系?”
“马上便说到这里了。天下土地庙成千上万,可是唯有乐安城的这座土地庙最为灵验,你可知为何?”
“为何?”
冯老二过去些压低了声音,惹得扶祗也将头偏过去想要一听究竟。
“……这方土地与女娲娘娘,是恋人,因此守在这里,有求必应!”
“咳咳咳……”
扶祗闻言忍不住呛了一口,大咳起来。
这故事可以瞎编,但话不能胡说啊。这阴皇女娲脾气可是不大好,要让她知道这事,我那刚刚积攒的沙粒恐是会被她一脚踏平。
又一过路行人狐疑问道:“可这仅是传说,而且这庙如此破败,怎么也不像是香火鼎盛的模样,我就住在乐安城,可从未听说过这里有灵验的庙宇。”
冯老二扬起手臂,夸张地挥了挥:“这、这残垣,就是土地爷显圣的表现!昨晚,城中闹了妖怪,就是这土地爷大显神威,于此间将他们打跑了!”
“你怎知道是闹妖怪?也有可能是两伙匪贼于此处作乱,一言不合打了起来,将庙打塌了。”
冯老二不自然地摸了摸鼻梁,一时语塞起来。
一老妇杵杖上前,驳斥道:“你又怎知不是土地爷显灵?自方才你便一直质疑这质疑那的,是何居心?我们居住在这附近百姓怎会不知这座庙究竟灵不灵验?”
“没错没错!”老妇发出灵魂三问后,冯老二又来了精神:“而且哪里的神明能晓这百姓疾苦?我打鱼为生,近两年雨水少,鱼儿也骤减,都快揭不开锅了,可今日天还未亮时,金光乍现,一个影子影绰于其间,好似狸奴却又更加肥硕,且能言人语,他说他是城中土地公座前散财使者,专为土地爷行善布施的,只要诚心叩拜祈求,土地爷自会保佑我们风调雨顺。”
“你怎知那是土地显灵,怕不是你睡迷糊了发了癔症,拿门外野猫当了神仙?”
商客说罢,顿时引来一片嘲笑之声。
而此时的茅小宝却已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趁人不备,溜回了客栈。
“我当然也以为是梦境,然而我醒后床头看到了这个……”说着冯老二摊开手掌,里面赫然一片金箔。
老妇与其他百姓也上前一步,将手中金箔取出:“我们亦是这般,这不是土地爷洞察到我等贫苦,特派那使者来赐予我们的是什么!”
看着众人手中的金箔,不仅那客商,连扶祗都吃了一惊。他眉目低垂,那双狭长的双眼在纤长的睫羽下敛了敛,额头青筋暴起,看得出是在极力压制激荡的怒火。
只是最终,满腔的怒气还是将那本有几分清绝的面孔挪移了本位,嘶吼着冲回客栈——
“你个肥猫!我今天定要给你剥皮抽筋,熬成羹汤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