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昌德侯府家的二公子苏陌烟有着郎艳独绝之貌,抱宝怀珍之才。
然而他怎么肯娶一个商贾家的女儿呢?
哦,不对,那个时候的李霞霞还只是何家小姐的梳洗丫鬟。
坐在喜轿中的李霞霞脸上,却无半分喜气,想着自己究竟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出嫁了。
那天,何老爷携夫人齐齐来到她的下房,老爷说:“霞娘啊,当年你只穿着件单衣在破庙中饥寒交迫,若不是得我相救你早成副枯骨了,如今合该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夫人疯狂点着头。
李霞霞心道,当年你哪里是救我,是看中我想让我做你小老婆,强虏回来。因惧怕你这母夜叉老婆方才让我给小姐做起了丫鬟,现在倒又想让我报恩来了。
他继续道:“这侯爷家的公子,有才有貌,若不是我家曼青自幼体弱,怕嫁过去无福消受,我真不会出此下策的。”
夫人的头又若鸡啄米般点了起来,李霞霞想,脖子可别摇晃折了。
然后,夫妻二人一脸期待地看向她。
李霞霞却只问了一个问题。
“在他们家能吃饱饭吗?”
于是,她被盖头一盖,吉时一到,即刻便被喜婆搀上了花轿。
一般来说,替嫁这件事无非有几个原因。
或是夫家是无恶不作的奸恶之辈,或是小姐早就心有所属忠贞不贰,再或是所嫁之人风中残烛卧床不起,嫁过去便是守寡。
而李霞霞这三种情况却都不是。
只因苏陌烟他妨老婆,凡与他有婚约的女子皆无一善终。
当初那些往事被大郎讲得绘声绘色,李霞霞听得津津有味,只是想不到这“福气”突然就砸到了自己的头上。
何家一直在江南经商,去年才搬来乐安城,昌德侯家的这些事他们自是不知晓的。
听说侯爷家求娶,那可是祖坟冒了青烟的事,何家老爷巴巴的便同意了,而如今得知真相后,既不敢招惹侯府,又怜惜自己女儿性命,于是一夜之间,李霞霞便就成了何家二小姐,做了那只替罪羊。
而李霞霞幼时,也是做过几天大户人家的小姐的,不过家道中落,才沦落至给人做起了丫鬟。
于是她便认定天底下唯有银钱才是最最要紧的,能嫁到侯府吃香喝辣,岂不是一下便实现了她的人生理想?
至于妨妻之说,她偏不信这邪。
幼时还有人说我是大富大贵之相呢,不照样做乞丐当丫鬟么。
她想。
李霞霞坐在花轿中掀开一角门帘,往队伍前的那人看去。
他穿着赤色婚袍,玉冠高束,骑着高头大马,脊背挺直如松。
遽然,他扭头往这边看来,那红袍连翩,火鹤一般灼灼璨璨,眉眼都好似因这满目的红染了天边霞光一般,只是一双狭长的黑眸带着几分冷酷的锐气,视线扫过,冷漠又疏离。
李霞霞却在这一瞬晃了神,仿佛看到了那个曾经在她心中意气风发的小将军,他看自己时永远是带着融融的暖意的。
那是只有她一人才能看到的暖融。
如果他当初没有抛弃她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迎亲的队伍才慢慢停下,一双洁白修长的手从喜轿的幕帘外伸了进来,稳稳地牵住了李霞霞。
那只手温暖又宽厚,使得她那颗漂浮不定的心瞬间安静了下来。
洞房花烛夜,苏陌烟和衣睡在了李霞霞的身边,并没有碰她。
李霞霞自是明白的,门外都是盯着他们的下人,只有他们睡在一起了,这老太太冲喜流程才算圆满。
她阖着目怎么也睡不着,身边之人身上传来些许酽冽的酒气,她忍不住提起鼻子又嗅了嗅。
这时,耳边却漾起低低的声音:“何小姐,我知你也信了外面那些传言而不愿进我家门,而我,亦不过是为祖母冲喜解煞。你我毫无情分,我也不会强求,待得祖母升遐,我便会与你和离,一别两宽。”
这样,也挺好。
李霞霞闭上了眼睛,轻声应了声“好”。
过了许久,在她昏昏欲睡时迷迷糊糊地又道:“我姓李,不姓何。”
没想到却得到了回应。
“……知道了。”
那声音温柔得如春风拂柳,一定是因为我太困倦而听错了吧。
李霞霞想。
*
忙了一天,一身红衣扎着红头绳浑身喜气的茅小宝支着腮,靠在长廊,看着天上的星星。
那日扶祗非逼着自己前去何府应招丫鬟,也是何府缺人,立时便通过了甄选。
扶祗哭丧着脸着朝她狂挥着手:“小宝子,不会让你受太久苦的,我只与那何员外签了一年契约,明年此时,我那风头也过了,你便再回来给我扫地。”
真是有事“小宝子”,无事唤“肥猫”。
我呸!呸呸呸!
茅小宝狠狠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进了何府。
今日随着李霞霞来到了侯府,见这府中热闹喜庆,人来人往却不曾乱套,仆妇小厮皆满面春风喜气洋洋,行动井然有序,想来后院安排亦是妥当规矩的。看这排场,想来日后在这里吃喝不愁,而李霞霞也不是个苛刻的,如此说来做丫鬟也并未有什么不好。只是……
茅小宝闭目运行了一下气息,但觉一口气自丹田起却阻塞在胸口,不同于在红尘客栈之时运行那么顺畅,这种感觉于当年在司陵国时亦有察觉。
这些年来,她逐渐发现,自己每帮扶祗拉来一个香客,自己的修为便能随之精进几分。而且,越是难达成心愿的香客若于土地庙达成了心愿,自己修为必会大增。
想是在拉来香客为扶祗积功德的同时,自己也随之积了功德,对于修行也是有极大好处的,所以,虽则扶祗一直压榨她做工还不给银钱,她亦不曾离了那里。
可如今,他关门避仇家,不知何时自己才能回去,这断了的修行又要怎样才能续上?自己又何时才能修成正果,早日成仙?
思绪纷繁间,茅小宝突然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银伯!”
她向院后墙跑去,只见银伯飘逸洒脱地立于墙沿,忽悠悠便跃墙而下。
然而脚底一个不稳,踏在了空花盆上,花盆碎裂的“咔啦”一声,在这静谧的夜间尤为悦耳。
茅小宝顿住,看着家丁仆人直奔向后墙,银伯一个闪身,化为一株小树,不伦不类地立于花草中央。
“明明从这边传来的声音,怎么看不到人?”
“再搜一搜,不会跑远。”
“刘护院,会不会是那只猫打翻了花盆发出的声响?”
众人朝茅小宝看过来,均点点头:“是了,定是它。”
“要不要把它抓走,宅子总有野猫,闹出动静让老爷知晓咱们定会吃不了兜着走。”
刘护院给了那人后脑一巴掌:“睁开你狗眼看看,这猫颈上腰间皆系红绸,又那么肥硕笨拙,定是府上好吃好喝养废了的。咱们那大夫人公主殿下就爱养个猫儿雀儿的,你又不是不晓,把它抓走,你觉得公主殿下能饶咱们?”
那人点点头:“是了,这公主殿下可惹不得。”
“好了,知道是哪里传来的声响便是了。今天大喜的日子,咱们可得将院落守好,别出什么差池。”
“刘护院说得对,咱们可得打起精神来。诶,这怎么多出来棵树?”
刘护院走过去瞧了几眼,也有些纳闷:“这墙下种的都是花草,怎多了株树来?在这里不伦不类的,而且你看,那顶上的叶子都快掉光了,像不像老季那秃头?”
闻听此言众人皆哈哈大笑起来,唯有那树似是被风吹到,树枝摇晃,上下敲着刘护院的头。
刘护院向前跨了几步,捂着头道:“走吧走吧,这也没什么好看。”
几人便就离去,其中一人边走边道:“这树光秃秃的,定是那老王吃了回扣,弄来这些残次物以次充好。看我明天不去大公子那告他一状的。”
余下几人笑道:“老侯,你素来与老王不睦,这次终于让你抓住他把柄了。他若被赶出侯府,你可不要忘了请咱们弟兄吃酒啊!”
“好说好说……”
眨眼间,众人便消失于夜色之中。
茅小宝与银伯现出人形,忿忿地对着几人消失的方向不约而同地“呸”了一声。
午夜的乐安城,一片宁静沉寂。除了石阶下窸窣前行的夜虫声,便只余昌德侯府后院两个人的说话声了。
“银伯,你怎么来了?”茅小宝转过头,拉住银伯,开心地摇晃着。
银伯笑而不语,不自觉地顺了顺头顶稀疏的头发,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来递给她。
茅小宝兴奋打开,竟是一包鸡油卷。
“银伯,我就知道你最疼我,知我爱吃这个,大晚上给我送了来!”
边说着,边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来。
“慢些慢些,都是你的,没人和你抢。不过这可不是我要送来,是公子吩咐送来给你的。”
茅小宝顿时停下来想了想,又摇头道:“给我卖来做丫鬟,他倒天天大吃大喝的。而且他能有这好心给我留好吃的?不可能,他的性格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银伯笑道:“公子虽未明说,然而晚饭时这道鸡油卷可是一筷未沾,只吃了些青菜便去睡觉了。他知你爱吃这个,因此才想留给你的。”
茅小宝想了想,开始翻看起来。
“小宝,你做什么?”
“他有那么好的心?定是在吃的里给我下毒了!”
银伯笑道:“怎会给你下毒。公子说了,让你来此,有他的用意。”
“嘁,他有何用意?还不是想让我给他挣钱吃喝玩乐。”
“他说,这李家姑娘同苏家公子应是有些姻缘的,只是这李家姑娘心思过于敏感,恐怕她会误了自己的终身。所以要你来,一是来潜移默化地改变她些思想,二来也是给你修行的一次磨练。”
“他总能将不要脸说得如此清新脱俗感天动地。”
翻了一阵,并未发现有下毒迹象,于是她又继续拿起鸡油卷吃了起来,随口问道:“银伯,他那个仇人可去寻仇了?”
银伯摇头:“没有,红尘客栈关门后,并没有客人前来。那两个人应是知道他是故意避着他们,因此并未出现。”
“他究竟怎么得罪人家了?以至于如此怕人前来寻仇?”
“此事说来话长。其实他们二人原是至交好友,五百年前,天魔大战,却因公子的一意孤行而造成世代守护天界的一族人覆灭,他也因此遭贬斥成为一方土地。来寻他的那两个人,便与那件事有关。”
茅小宝恍然大悟,笑着拍手:“哦~原来他害死了人家的亲人,所以人家才找他报仇来了。那集市上见的叫尧思的男子,英俊倜傥,气质脱俗,以扶祗那脓包身手,尧思只要动一动手指头,他便死无葬身之地了。快些来,打死他才好。”
“倒也不必如此咒公子……”
茅小宝吸了吸鼻子,蝶翼般浓密的眼睫下眸光复杂:“不过银伯你可要告诉他暂且先藏好了,可别让那两个人找到他。”
银伯一愣,弯了弯唇,眸中盈满笑意:“好,我回去便转告公子,说小宝让他好生保重。”
茅小宝忙道:“银伯,你如此说倒好像我倾慕关心他一般!我想说的是,我发现,我于红尘客栈中修为成长便快些,离了那里便有所阻滞,他此时死了于我无任何好处。所以,他暂且不能让仇家打死,待我修为精进一层,再做打算。”
银伯依旧笑,点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