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茅小宝不知已在红尘客栈中扫了多久的地,也不知已给扶祗拉来了多少的香客,更不知道挨了扶祗多久的骂。
她只道张月华他们走了十几年之后,司陵国灭亡。几个大国为争夺这亡了的司陵土地,又打了几场仗,最终被宋、祁、季三国分食。
她很想知道张月华在祁国生活的怎么样,但是却再也未听到过她的消息。
每每提起张月华,坐在太师椅上的扶祗总会骂骂咧咧,口中不停:“就那个叫莺儿的小宫女,忒也不是个东西。忘恩负义,负心薄幸的短命鬼!求我之时一口一个神仙大老爷的叫着,转过头却连带着公主回来看一眼都不肯!”
茅小宝扯了扯嘴角:“就你那副色眯眯的样子,她肯带公主殿下回来才怪!”
“我哪里色眯眯了?我那是关心则切,你个肥猫又懂得甚么……嗯?”
茅小宝听他突然顿住,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客栈柜台上的长明灯灯火摇曳不停。
“呦,有客到来。肥猫,准备接客。”
茅小宝将手中抹布朝他投去:“你才接客!”
扶祗叹口气,对银伯道:“这个肥猫,这些年来好吃好喝地喂养她,脾气愈发大了,说都说不得了。”
银伯只是垂眸笑着,未有答话,那客人已然走进了客栈。
“老板,来间上房。”
茅小宝循声望去,来者是两位老人,一位年过花甲,却依旧精神矍铄,另一位则已至耄耋之年,银须银发,寿眉弯垂,虽身形有些佝偻,两只眼睛却是炯炯有神,容貌儒雅,想来年轻之时一定相貌甚是不俗。
“好说,好说,里面请。”
扶祗热情招呼着,引着二人去了楼上上房。
“慕遥,我年轻时在武林中闯荡,就经常来这乐安城。我记得这里每到夏天都会举办烟花大会,也不知如今还有没有。”
茅小宝端来茶壶茶水,放到房间正中的八仙桌上,说道:“有的,一直都有。想想还有一个多月,又要到了呢。”
那个叫慕遥的老人扶着长者坐到床上,恭顺地说道:“我们此行就是来重游父亲您年轻时生活过的地方,一路之上走走停停,也并不着急赶路。既然父亲怀念曾经参加过的烟花大会,那我们便多住些日子,反正小姑娘说左右不过还有一个月时间。”
老者微笑点头:“也好。这乐安城距离我曾经的门派也不甚远,之后亦可回门派再重游一番。只不过一别七十余年,早已物是人非了。”
慕遥道:“即便是物是人非,然门派弟子那颗锄强扶弱之心亦是不曾更改的。”
扶祗站在门口,听着二人对话,菲薄的嘴唇微微上扬:“二位客官可是来自祁国?”
“正是。”
“祁国好啊,国力强盛,百姓安居,风景也是秀美的,我年轻时也常去那里游山玩水……”
老者笑道:“老板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六,何谈年轻之时?”
扶祗怔了怔,连忙改口:“儿时,儿时。这几天天燥,没睡好,说话也颠三倒四的,哈哈。您看我这客栈不大,从前也是风光过的。”
“哦?如何风光?”
扶祗摇头晃脑,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坐到桌旁:“我祖上说,于六七十年前,这里曾是司陵国前往祁国和亲的公主下榻过指名道姓要住的客栈。”
慕遥摇头:“你这老板,满口胡言,我母……那司陵国公主前往祁国怎会绕路从宋国走?即便是途径宋国,也是住馆驿,怎会住你这客栈?”
扶祗道:“那就是你见识浅薄了。你进来时可见到门外那座土地庙了?”
慕遥想了想,点点头。
“那不皆了。那土地庙是乐安城,不,是宋国……全天下最为灵验的土地庙,我这客栈开了几百年不倒,便是依附于那寺庙。只要将我店里出售的红绸写下心愿结于门外银杏树上,那可真是心想事成。对了,那公主殿下来此下榻便是为了这般,她结的红绸还在树上呢。”
慕遥还要说什么,老者却拦住了他,笑着道:“这老板说的不一定是胡编,司陵国早已覆国,曾经有过公主前去和亲亦不是什么世人皆知的大事,他无需胡乱编排。所以此事多半便是真的。”
“那我怎从未听母……她提起过?”
老者又笑:“她呀,一颗心七窍玲珑似的,总有说不完的话,哪里还记得这样一件小事?”
说罢摆摆手对扶祗他们道:“老板,请为我们准备些吃食吧,稍后我父子还要出门走走。”
“就来就来。”
扶祗说完,拉着正在愣神的茅小宝便出了房间。
“老板,他是……”
“祝珩之和他儿子祝慕遥。”
此言一出,茅小宝身体一颤,手中的茶壶差点掉到地上,洒得扶祗衣摆上都是水。
扶祗嘴巴张大向下看了看,气得一巴掌拍到她后脑:“毛手毛脚的玩意儿,成日心不在焉,一干活就出错,吃饭怎么没见你吃到过鼻子里去?”
茅小宝撇嘴:“一会儿帮你洗。你快说来,祝珩之来咱们这里做什么?”
扶祗眼神逐渐放空,悠悠道:“或许知道自己大限已至,被某种潜藏的意识牵引至此吧。”
此后一个月,祝珩之父子便住在红尘客栈,与扶祗几人也渐渐熟络起来。
白天二人会去周边游玩,晚上则会在客栈内与扶祗品茶论道,倒也十分惬意。
烟花大会之日转眼便到了,人们都兴高采烈地前往那场地奔去,茅小宝银伯伴着祝慕遥也同去了。
而祝珩之却道有些疲乏,留在了客栈。
傍晚时分,他立在银杏树下,却若有所思。此时,一只雀儿在他头顶盘旋,祝珩之眉眼温和,笑定定地伸出手掌,那雀儿竟似通人性般落于他的掌心,欢快地蹦跳着。
扶祗走来站在他身旁,并未说话,亦随他看着那只雀儿。
许是玩够了,那雀儿扑棱棱翅膀,飞走了。
祝珩之脸上带着微微笑意,为这黄昏更添了几许温柔。
“都说这万物皆有灵,此言果真不虚。”
扶祗瞧了此景,也忍不住扬了嘴角:“山川湖海,草木虫鱼,皆有灵性。只要用心倾听,便会知晓,即便再微不足道之生灵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
“所以,这便是你这‘红尘客栈’名字的由来?”
扶祗笑了:“我这客栈,就是俗世之中予人落脚休息的,不曾有如此深远之含义。倒是老王爷,你确定不结根红绸,讨个彩头吗?”
祝珩之转眸看向树枝,一根根红绸随着微风摇曳。
“我一直觉得,我这一生虽然过得平静,倒也顺遂。当年满不情愿地奉旨成婚,却不曾想竟得遇爱妻聪慧贤良,乃是我一生挚爱。儿孙贤孝,享尽天伦之乐。人生至此,我竟无有其他愿望了。”
他想了想又道:“若说还有心愿,那便是来生还要遇见她。”
扶祗问:“遇见谁?”
“自然是我的妻子,绥王王妃了。”
“哦,哪一个妻子?”
祝珩之一怔,看向扶祗,却发现他亦似笑非笑地定定望着自己,倒不似在同自己开玩笑。
“我只娶妻一人,无有旁人。”
扶祗呵呵笑着,不住点头,未再言语。
夜间,红尘客栈中灯火通明,茅小宝眼皮不住地打架,满口埋怨:“老板,这个时辰哪里还会有客人来,都困死了,你就让我回去睡觉吧!”
扶祗坐在那阖目养神,声音却小:“再等会儿,快来了。”
说话间,一阵阴风袭来,茅小宝一个激灵,顿时精神起来。
“走,去后院。”
扶祗一个鱼跃起身,率先跑去了后院,只见一人身着白衣头戴高帽,虽长得一副俊俏模样,却凛然阴森,让人不敢靠近。
而他手持锁链,锁链的另一头牵着的却是神色萎靡的祝珩之。
茅小宝见状,连忙跑上前去叫道:“喂,你是谁,要带他去哪里?”
那人没想到于此客栈却还有能见得到自己真身之人,不禁顿步不前。
“谢必安,可否稍待片刻?”
扶祗亦从后走过,朝那谢必安说道。
谢必安见是扶祗,只微一躬身以示行礼,而后垂眸,冰冷的脸庞上无有任何情感波澜,只淡淡吐出两个字:“快些。”
茅小宝拉了拉扶祗衣袖,小声问道:“这冰块脸是谁啊?他要带祝珩之去哪里?”
扶祗轻哼:“连谢必安都不识得,待你大限已至,他来索命之时,恐怕你还屁颠儿屁颠儿地跟他身后跑呢。”
“啊?他、他就是白无常,谢、谢必安?那祝珩之这是……”
“人生如梦,花开花落亦有时。他活了八十多岁,也算是长寿了。只不过,他稀里糊涂地过了大半生,死了不应该还是浑浑噩噩的。”
说着,扶祗走到祝珩之身前,右手掐了个决,朝祝珩之额间一点……
无有半点变化。
他尴尬转身,求助似的看了谢必安一眼,口中自嘲道:“这土地庙养人,许久不动用法术,略有生疏,略有生疏。哈哈,哈哈哈。”
谢必安倒不以为意,依旧冷着一张脸,拇指搭在中指尖上轻轻一弹,祝珩之立时如梦初醒般,迷茫地环视着四周。
“老板,你们怎么都在这儿,我、我为何被锁起来了?”
说着便挣扎着要挣开枷锁,扶祗却一把按住他的手臂:“祝珩之,你大限已到,这便要带你去阴司去评判你此生的功过是非去了。”
祝珩之看了眼不远处的谢必安,似是明白了自己此时的处境,他苦笑摇头:“人活八十古来稀,我如今八十有六,再无遗憾。不过,老板,你为何……为何能看见我的亡魂?”
扶祗笑道:“我乃此间土地,被世人称为‘有求必应大慈大悲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土地爷’是也。不过是看到你还有着未了心愿,所以来提点于你。”
祝珩之点头:“自我住进这客栈便知晓老板你不是凡人……”
“少要给我戴高帽。”
“非是戴高帽,是真的如此认为。以老板你的口德脾性,早便会被人打得遍体鳞伤,这客栈也根本经营不下去。可是你却没事人一般,那岂不真是奇闻一桩?”
茅小宝忍不住笑出了声,扶祗白了她一眼,强压着怒气道:“我便当你是在夸我了。然而我如今再问你一遭,你说你下一世还要与你妻子相遇,你所说的妻子,是哪一个?”
祝珩之怔在原处,扶祗朝银伯招了招手:“你施个法,让他看看。”
银伯低声询问:“看哪一段?”
扶祗“啧”了一下,斥道:“有你们两个蠢货随我身边可真是我的福气!就那段,他与张月华成亲之后的事情。”
银伯点头,食指中指微屈,众人眼前突然浮现出了一幅幅画面,却正是祝珩之的婚后生活。
祝珩之被祁国皇帝赐婚,他满心不愿,认为自己的一生不应该就如此被他人左右,况且是和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结为夫妻。
可是皇命难违,自己父亲本就是一个旁支受冷落的王爷,若自己再执意抗婚,后果将不堪设想。
在垂头丧气地同家仆回家之后没有几日,他便一袭大红婚服,迎着欢快喜庆的锣鼓,与司陵国公主完了婚。
不过,那司陵公主并不如他想象般,她没有王室的孤傲,亦不懂祁国礼法,反而无拘无束的像个孩子。
而且她不喜脂粉,成日素面朝天,却也难掩她天姿国色的容貌。
如此美艳之容祝珩之不是没有见到过,可是最为让他心动的,却是张月华的一双眸子,闪亮的如同天上的星子。
祝珩之总觉得这样一双眼眸有些似曾相识。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宠爱着张月华,他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她就是梦中和自己契合之人,那么美好,不忍伤害。
次年,二人诞下一子,祝珩之脱口而出:“那便叫慕遥吧。”
很多人都问,为何要叫慕遥呢?
祝珩之亦想不通,只好似梦中自己曾经也与张月华一般的人成过亲,二人恩爱甜蜜,在梦中,他们的孩儿便就叫慕遥。
看过这些,祝珩之的嘴角不禁弯了弯,这一世他真的很幸福。
扶祗问:“看完了?这些是另一个姑娘几十年来天天看的,她死后宁愿为孤魂野鬼也不去轮回,只为看到你生活幸福美满,才于不久前开心的入了轮回转世。那么你也再多看看吧。”
说完,又朝银伯努了努嘴,银伯手一挥,祝珩之眼前便换了画面,那些,都是他早年在武林门派逍遥宗闯荡江湖时的生活。
越看,回忆便如潮涌般侵袭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