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敛尽余晖,天地间逐步沦入黑暗。然而今夜的武圣国却宛如白昼,家家灯影重重,院内院外挂满红灯。所有百姓纷纷身着红衫,手提红灯立在门外。
若在白日,这番景象,众人只觉喜气洋洋,武圣国定是出了什么举国同庆的喜事亦或是等待迎接某位得胜归朝的将领,可在夜间却显得几分诡异,尤其是红灯上形单影只的‘喜’字,若在细看,红灯后面竟隐约粘着白色祭纸,红绸下面竟是白绸。
整个都城更是静得可怕,连往日的蝉鸣都无。
终于,一声啼哭打破寂静。
一个同样穿着红色衣衫,看上去七八岁大小的孩童,死死拉着身旁中年女子的衣角,颤栗开口:“阿娘……我怕……”
还未说完,女子赶忙低身捂住孩童的嘴,紧张嘱咐:“不要出声……”
可惜还是晚了……
两人同时倒在了血泊之中,两个官兵淡漠离开:“今夜再有敢出声者,诛灭九族。”
一声过后,沉寂,整个武圣国彻底陷入无尽的静寂之中。
……
皇城内,人人自危。宫女、内侍们手提红灯颤栗地立在往日值守的位置,不敢走神半分,只因方才,他们亲眼见到,一个不过打了个呵欠的小太监被凌迟处死,一个不过轻声叹息的宫女被活活烧化。
今夜,即便是管事公公,也是一样步步惊心。
整座皇城宛如死城。
……
金銮宝殿上,武圣国君楚煜随意坐在宝座之上,指尖敲击着龙椅,带着有几分期待几分焦急:“礼部尚书,还未到时间么?”
这已经是楚煜第五次开口询问,礼部尚书行出,拱手,声音有些发颤:“回陛下,尚差半个时辰。”
楚煜了然挥了挥手,礼部尚书退回原位,低垂着眸,心下默默松了口气,这条命此刻算是侥幸保住了。
其他官员皆身着红衣,手提红灯静立在大殿两侧,大殿中央是方方自戕而死的御史大夫陈青……还有其妻儿、老小一家二十八口的尸身。
只因今日楚煜要与他早已亡故的师尊夏无尘喜结连理,武圣朝自开国至今从未有过如此荒唐之事,一国国君竟要迎娶一个男子,还是一具尸身!
纵然知晓楚煜是有史以来最为暴虐残忍的国君,陈青身为御史依旧拼着性命劝谏,纵是死也能落个青史留名,然后……楚煜全了他的心意,同时也让他看着一家人都随他名垂千古。
有此一例,其他言官无人再敢劝谏,他们不怕死,但他们不能拉着全家去死。
子时将至,礼部尚书抬步上前:“陛下,该换喜服了。”
楚煜眸中掩不住喜色:“好。”
一声过后,内侍谨慎地托着喜服行上前,为楚煜脱下龙袍换上喜服,喜服内为白色外为红色,无任何图案花饰点缀。
换好喜服,楚煜便想前往喜房,礼部尚书战战兢兢地拦下:“陛下,还需再等一刻钟。”
楚煜蹙眉,明显有些不悦,但还是重新坐回了金銮宝座,指尖敲击的频率与力度逐渐增加,表示着他渐渐失去的耐心。礼部尚书额间已然沁出冷汗。
一刻钟后,礼部尚书上前念词,方念了不到两句,楚煜起身行到他身侧,抬手,整本礼词化作飞灰。
礼部尚书身形忍不住颤抖,脸色惨白。
楚煜开口:“下一步。”
礼部尚书拱手:“入婚房合卺。”
楚煜眸色明亮,阔步离开金銮殿,直到楚煜离开了两个时辰,殿内官员才敢叹息一声,有几个官员已经挺不住。直接瘫坐在宝殿之上,庆幸今日他们的命算是保住了。
唉,生不逢时,命途多舛,费劲心力考取功名却遇见这样一个君主,每日所想都是该如何活下去,吏部尚书暗暗叹息一声。同时也格外可怜还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礼部尚书,今日不知道是否有幸能够逃离一死。
……
将入寝宫,楚煜回眸将一封圣旨交给礼部尚书:“今日之礼办得不错。明日起,你便是武圣国君。”
礼部尚书慌忙跪身:“臣不敢,臣对陛下忠心可见。”
楚煜蹙眉懒得再理会,抬步入了寝宫,寝宫内红绸点缀,大红喜字贴在床头,龙凤红烛在桌案上燃着,桌案对面放着水晶棺木,棺木上无任何点缀。
原本按武圣礼法,棺木上最好也挂上红绸,不过楚煜特意交代不许,他知道他那位一向从简的师尊,定是不会喜欢。
楚煜抬步行往水晶棺,因为喜悦整个身体都有些颤抖,师尊啊!一向目下无尘的您,可会想到,有一日会被您最看不上的孽徒收入后宫?!
“定是想不到的……”楚煜叹息一声,声如蚊讷,“若是您知道,怕是此生都不会原谅弟子了……”
语落怔怔看着水晶棺良久,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自桌案旁拿起了合卺酒,眸中划过从未有过的疯狂:“师尊,这是咱们的合卺酒,是弟子……哦……不……该叫夫君了……是为夫特意为你准备的,你最喜的青竹酒哟!”语落洒在地上。
另外一杯,楚煜拿到唇旁停顿一刻,竟也洒在了地上,而后轻柔地推开水晶棺盖,极尽珍爱地轻轻抚过棺木内绝尘的容颜,温声:“师尊,他们说以活人魂魄养着,慢慢的您便会回来,为了早日重逢,弟子每日都备上您平日最爱的饭菜,陪您一起用饭,陪您聊天。可十年过去了,您怎么还是这个样子,不动、不怒、不说话也不笑,连眼眸都舍不得睁开……唉,弟子实在是不想等了……既然您迷路了回不来,那弟子去寻您,可好?”
说着唇角忍不住上扬,还真是期待与师尊再见时,师尊发现最看不上的弟子成为了自己的夫君!……这般荒唐事……您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想着,忽然一脸担忧地看着棺木,宛若犯错了的孩子,低声恳求:“师尊,您原谅弟子吧!您能原谅弟子的,对吧?!若是不原谅……若是师尊不原谅我……我该怎么办?”
一声过后陷入了沉默,想了良久也没有答案,楚煜瘫坐在地上,面色惨白,他该怎么办……这么多年过去……他只有师尊了呀!怎么办……他都做了什么?
想着懊悔地疯狂抓扯着自己的墨发,直至一头柔顺墨发被扯得疯乱,他才痴痴笑了起来:“师尊,要怪只能怪您自己,既然看不上我便不该收我为徒,既然收下了我便不该弃了我,既然弃了我,便不该再心软以命护下我。您可知相比此刻,我宁愿死在寅夜手中……您可知,有时候活着还不如死了……还不如死了啊!”
泪水不察地滴落在棺木上,楚煜忙抬起袖子仔细擦去,他的泪水太脏了,怎配沾染师尊,然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般越滴越多,无论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最终楚煜放弃,对着夏无尘的尸身费力地挤出一个天真的笑容,从前只要他这么笑,无论什么事夏无尘都会心软的,哽咽开口:“师尊,弟子擦不掉,擦不尽,怎么办?”
‘不碍事。’
楚煜仿若听到夏无尘的声音,忙看向棺木,然除了毫无声息的尸身,什么都没有。
终于,楚煜再也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师尊,我想你活着!想你活着呀!只要你活着,弟子全听您的,您不喜欢弟子的手段,弟子再也不用,您不喜权势争斗,弟子便乖乖地做父皇的工具,您不喜武圣京都,弟子便老老实实地随在您身侧……只要您能醒来,只要您能醒来……”
说着,满心期待地看着水晶棺内仿若沉睡的容颜……
沉寂,屋室内除了烛泪滴落的声音,再无任何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楚煜幽幽叹息一声,有些无奈地笑了:“师尊,您的脾气还是像从前一样又臭又硬呢……罢了!弟子去哄你便是了。”
随后小心翼翼地躺在棺中男子身侧,抬手轻轻阖上棺木,阖眸浅眠,唇角勾起淡淡浅笑,终于……得偿所愿了……
恍惚间,楚煜防似听见了夏无尘的清冷声音,他说:“既然道不同,也没有必要强行维系这师徒之名。楚煜,自今日起你我师徒缘尽!”
语落一刻,夏无尘转身离去……
师徒缘尽!不!师尊……弟子知错了,从今都听您的,师尊,你别走,别走!
可是声声呼唤却唤不回那人一个回眸:“师尊!师尊!你别走!别走!”
楚煜挣扎着猛然睁眸,身旁侍候的小太监低声关切:“殿下可是做噩梦了么?”
看着小太监,楚煜愣了一刻,随即一脸惊慌地寻找:“师尊!不在我身边……师尊呢!”
说着冷眸看向小太监,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我师尊呢?!”
小太监吓得慌忙跪身,哭道:“殿下您别吓奴才,您这是怎么了呀!您哪里来的师尊呀?!”
楚煜仿若未闻,喃喃自语:“师尊走了,他定是恼我……再也不愿见我了……”说着眼泪忍不住垂落。
小太监跪在一旁暗暗着急,也不敢出声,此行为了方便并无太医随行,如今殿下这般模样,他便是有一万个脑袋也不够砍呀!这样下去不成,小心唤道:“殿下?殿下?可是噩梦还没醒来,方才那是梦,不是真的。”
“是梦?”楚煜终于重新看向了小太监,怔了下:“小安子?!”
小安子大喜连连叩首:“殿下,您终于认识奴才了!谢天谢地,殿下无事,谢天谢地,殿下好了。”
看着床下聒噪的人,楚煜揉了揉眉心,他记得小安子实际上是五皇子安插在他身侧的,后来被他直接给煮了,还将煮了的汤以鲜鹿汤的名义送到了五皇子府中,夏无尘也是因为此事与他彻底决裂。
可为何早已惨死的人却活生生地跪在这,想着抬眸环顾四周,这里他太过熟悉了,这是他查走私盐案落脚的一个地方,也是他与夏无尘初次相遇的地方。楚煜心下有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猜想:“小安子,如今可是贤和二十八年?”
这殿下还是没好呀!小安子几乎要哭出来了:“是,殿下。”
闻言,楚煜眸中忍不住狂喜,他回来了,回到了十六岁,回到了他与夏无尘初次相遇的时候,一切都还来得及!
“小安子,你先退下吧。”
小安子有些不放心地看向楚煜,楚煜解释:“我方才做了个噩梦,一时惊醒,没回过神。天还没亮,我还想再睡一会儿。”
小安子心下虽迟疑,但还是退下了。
楚煜起身行至窗旁,看着夜色,唇角微微上扬,师尊,弟子自地狱归来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