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完一圈徐平给周晓打电话,确认还要一会儿才能结束后和吕珍一起去接徐佳语。两人坐在观众席上,吕珍不住地夸赞徐佳语长得好跳得好形象好气质佳,徐平就说徐佳语长得像她姑姥姥。
“俺姑姥长得就好看,佳语长得像她。”
徐平跟徐佳语讲过这位姑姥姥,就是贺芳那位房间夹板墙里装满金银的与贺芳父亲是堂姐弟的姑姑。贺家姑姑家里是大富商,虽然这一点不是徐平在徐佳语面前着重强调的。
“俺姑姥,就是你姑太姥,当年两伙山匪为了抢她火拼,拼赢的一方发现上辈有表亲就走唻。”
“应该是抢钱为主抢人为辅,那山匪要是没被收编后来不就是关系污点。”
徐平不满意徐佳语的反应:“跟你说话咋恁累!我是在说这个吗?”
“……姑太姥长得好看我也没照片看啊。”
尽管徐佳语不以为意,但还是在心里留了痕。
徐佳语在那次去市里的展演中除了开场后一支独舞《碧雨幽兰》,下半场还有一支《渔女》,后面这支舞是周晓专门排来展现子虚县水乡文化的。除此以外,徐佳语剩下的节目都是伴舞。
这次演出出动了县里所有有名有姓的文艺工作者,参展的工艺品五花八门,秸秆画、根雕、粗陶……演员里还有南城一小的音乐老师,这位老师在外面也开了班,除了声乐还教舞蹈,但她舞蹈教的没有声乐好又想给县里出节目给自己打打广告。在这次演出后她看中了徐佳语,记到徐佳语上小学六年级。
至于这位老师当时是不是跟要周晓打擂台,外人无从得知,不过徐佳语委实因为她受了些委屈。
周晓以前是部队里的文艺兵,后来因伤早早退役遂父母意回家结婚生女在南城二小教音乐。周晓在演出里也有个歌唱节目,周晓只唱,不在学校外教,开班还是只教舞蹈,也帮人指导艺考。周晓一直希望徐佳语以后能学跳舞,可惜她知道徐佳语学不成。徐佳语初中的时候她也愿意帮徐佳语去北京参加国赛,徐平找到她说如果早一年她就同意徐佳语去了。
“她姥又不行了,我放不下老娘,老人也想见小孩在跟前。而且她要初三了。”
外加家里人不愿意周晓为了外人花这么多钱,徐佳语的比赛也申请不到政府的文化补贴,徐佳语这是天时地利人和没占上一个。
这些都是以后,现在的徐佳语只惦记着第二天的舞狮。
徐佳语晚上回来后给闻清钟打电话,说自己可以去。
“你几点来接我啊?”
“舞狮要晌午,你吃完早饭还够跑两遍河堤。我到你楼下的时候给你打电话。”
“谁饭后跑啊,会吐的。”
闻清钟说的舞狮在杜燕工作的那个乡,这次舞狮庆祝的大喜事也跟杜燕扯了一缕。
子乌河时常发水,杜燕工作的乡里有五个村子要做防洪移民。本来新房子都已经盖好了,但村民死活不住过去。也不是不住,有的村里是轮流过去住,有的是晚上过去睡觉白天还回老房子看着不让扒。究其原因,一个是钱没到位,一个是地没到位,钱没到位是补偿款不够,地没到位是新房子没院子外加没地方迁坟,两者相较还是钱没到位更关键。
迁坟一事还涉及到别的村。子虚县下面的乡都各有各的“八宝山”,凡是葬不进自己家地里的都往那地方葬,原本就是块荒地,久了就被戏称为“八宝山”。这次防洪拆迁是因为规划泄洪区,这个乡的“八宝山”也被划进泄洪区里。“八宝山”上本来就是没人认的坟,这下听说有拆迁补偿十里八乡的都来认亲了。
可财政拨款就那么点,还有一部分是盖房子的,又不能单给他们印钞票。
乡里人不愿意,伙起来去北京找报社和电视台把乡书记给告了,说他贪污拆迁补偿。
这个书记说冤也不冤,说不冤也冤。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是贪了,但他可没胆子贪抗灾的拨款啊!再说那哪里能叫贪,你不收钱,别人就不相信你真的能帮他们办事,你要不收钱,利益的蛋糕就这么大,分不到的人岂不更加怨恨你?日后工作还怎么办?权力是稀缺资源,这笔钱是个门槛,让人安心,让人安生。
上面来人查,左右查不出拨款账面的问题。这给不了外头沸反盈天的群众们交代,于是扩大了调查范围,查到书记家儿子过生日有人送红包送了一个几万的条子。查到了东西大家都松一口气,赶紧把书记提上来审。
“冤枉啊!我把那条子给财务了!”
这就是指杜燕。
调查组又去找杜燕。
“他放屁!我没见过什么条子!他这是想把我推出来顶罪!他这是拿我顶缸!”
杜燕咬死了没见过,书记就被抓进去了。
舞狮就为了庆祝这个。
舞狮倒也不完全为了庆祝书记被抓,只是调查组是上面来的人,乡民们希望上面能记住他们能多给点钱。
不管怎样,里头的弯弯绕绕与徐佳语和闻清钟无关,她们只是来看舞狮的。
舞狮不在广场上,而是从主干道的一头开始。除了一黄一红两只狮子,两边是敲锣打鼓和举着红绸的。
闻清钟骑着摩托带着徐佳语来到开场准备的地方。叉着红绸的竹棍插在泥地上,底下的鼓手光膀子穿个小马甲裹着军大衣靠在大鼓架子上喝着胡辣汤休息,其余敲小鼓的、擦锣的、吹唢呐的、吹笙的……都土着脸坐在一旁吃饭,有的吃一半跑路边的坡底下到地里方便。中间舞狮的人穿着毛裤子还没钻套里,叉着腰彼此吹牛胡侃,狮头在他们脚下阖眼瘫在地上休息,边缘的毛线已然脏了。
闻清钟拿出口罩让徐佳语摘了头盔先戴上。徐佳语问:“我们不下车呀?”
“再回来这车要是还在也不见得能用了!”闻清钟如此回答。
路两旁都是村民自己盖的小楼,有的刷粉漆,有的抹水泥,玻璃也是绿的蓝的各色的都有,土压的路上看上去乱糟糟的,跟舞狮队伍一样灰头土脸。小楼底下有人在打孩子,有人在晒红薯干,也有人单纯坐在外面看热闹。这条街还兼作菜市场,两边操着乡音杀价的声音里夹杂问候和脏话,即便待会儿舞狮的动静会让这里黄尘弥漫也不妨碍路边讨价还价做生意的。
闻清钟也在买菜人的行列里,她买了两只吃粮食长的土鸡挂在车扶手上然后兴冲冲地回头说:“今天教你杀鸡!”
环境嘈杂,徐佳语跟着不得已大喊:“啊?我不要!”
“不行!学!”闻清钟拽过她的手去摸:“‘大凡人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墨畏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原诗》]这是在练你的胆!并且这是一项很实用的技能,你要是去菜市场让人帮你杀他还昧你血!下水也不主动给你!分明我买鸡是连那些一起买的!我还给他褪鸡的钱一分没少!”
“我本来就不吃内脏!”徐佳语一摸那公鸡还会动,蓬松的毛底下像一汪滚烫的血液,乍碰上去就像寒冬里把在外面冻了一天的冰凉的脚突然放进热水里,寒颤一路打到心脏连血液也在心房里震荡。
徐佳语起一身鸡皮疙瘩吓得赶紧放开,深呼吸后说:“四者中‘识’为最上,要‘知所从、知所奋、知所决’*[《原诗》]。所以觉悟很重要。‘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孟子》]君子远庖厨嘛。”
闻清钟还要说什么,那边的鼓已经敲起来了。闻清钟便放下长篇大论肯定地说:“不行!必须学!”
鼓声响起后杀价还价的人也加快了进程,谈不下的索性不买。人们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引颈以望,站的靠外的宛如一圈曲项向天歌的大鹅。
舞狮队伍打头的是鼓队,他们已经脱下大衣露出膀子甩起裹着红绸的鼓槌敲起来。而后锣镲加入进去,在鼓声的高峰间加入一些奇异惹眼的景观,唢呐和笙簧在前者铺好江山后宛然一只翱翔的凤凰,载着人时而从天上俯瞰人间万界,时而过海穿山在某处地方遇见粼粼闪耀的清湖,时而大漠孤烟,时而分花拂柳,时而可爱,时而可惧。人们在这乐声中跌宕心潮,竟无人发现那两只狮子何时上了高耸的红梯架。
忽然群响毕绝,尘埃落定,寂寂然如入空境,可心尚未从刚才的热烈里脱离。“咚咚咚”,每个人心里都擂动着相同的鼓点,外面越是安静,那鼓就越是撼动山河,竟把人都逼出满头的薄汗!阳光刺破云层,两只狮子在赤金的灿烂里不动如山,所有人都仰头看着它们,所有人都紧张着,所有人都期待着,在漫长的寂静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知是谁拖着嗓子吆喝了一声:“走哇——”
那鼓、那锣、那笙、那唢呐,绕在红绸上变成狮子登天的台阶,两只狮子昂扬地跃起,竟是遮天蔽日的气势,连亘古的支配人类的太阳也变成他们神兵下凡的披风。它们好似从天上直接跃下,又仿佛劈开天地间的隔阂。它们前进的路由金乌开道,它们的脚印无人再敢踏上。一金一赤的两只狮子像是在展示它们的神通,它们舞出燎原的烈火,势要这庸常死寂的世界烧个干净!飞溅的金沙升腾起迷蒙的光雾,那是怕世人无法承受这样的光芒,特来造出幻境的。
闻清钟见队伍走远了回头想问徐佳语要不要跟上,却看见小姑娘呆呆地在掉眼泪。
人群跟着狮子朝乡政府砌着二龙戏珠的大门前进,闻清钟转回去,在空落落的路边看着前方满天嚣尘。低眼却是倒下的自行车、踩烂的菜叶橘子之类,黄白的鸡鸭鹅屎也积了一滩,像是从旁边躺倒的摩托车的坐垫里流出来的。
徐佳语默默哭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纸巾擦干净鼻涕,带着明显的鼻音说:“回去吧。”
闻清钟笑了,撑在仪表盘上示意徐佳语朝前看:“堵了,回不去。”
徐佳语被呛得打个喷嚏,车把手上挂着的鸡也配合地打鸣。
舞狮的队伍和人群来到乡政府的门前,统筹整个活动且早已接到消息的领导“恰巧”在这个时间出门。人们将大门围个水泄不通。书记被关在车里,其他人要么跟大家招手,要么和大家握手,一派喜气洋洋官民一家亲欢送落马官员的样子。
闻清钟载着徐佳语从最外层溜缝走了。
还是要说一下那块泄洪区的建设。直到徐佳语大学毕业那些人也没有迁走,依旧是两头住着。期间子乌河发过几次大水,乡下每次都在抗洪抢险。
徐平说这项工作没做好主要是村支书作为地头蛇既没觉悟又没能力。徐平后来告诉徐佳语之前她待过的乡里有个女村支书,家里买了大巴拉人去萧山打工,赚了钱就买了第二辆往广东那边拉,两条线一起跑很快就发了,发了在村里说话就管用。徐平做工作的时候有个“美丽乡村”建设,要安排乡民在路边盖一致的房子,不能粉粉黄黄的没有规划。
“这个村支书厉害,她自己掏钱把房子盖起来然后上门挨家挨户喊,‘俺大爷,支持下工作,都盖好唻你直接买’,‘俺大娘你看,这盖的不比那些乱七八糟的好看,别的村哪有这样的房子’……”徐平说那时的事还是很佩服的口气,“她让我放心,说这个工作绝对能完成。最后只有我负责的她们这个村干好了。”
徐佳语问:“那她卖得贵吗?”
“那肯定比开发商卖得便宜,你不能一点不让人家赚哦?盖的又比他们自己盖的结实合理,那徽派小楼建两排路再一修,好看得狠唻!路也是她修哩!那个泄洪区没建成给县里费多少事儿,发水的时候都动用军队了!俺单位有个小姑娘,来例假下水工作,直接闭经死唻!你在外面注意生理期别碰凉水!”
当时徐佳语已经上了大学,子虚县也许久没发过水了。
徐平说的这个村支书在徐佳语升学的时候还来看过。
“你出生时她也想认你当干亲。”
徐平以这句话作结。
闻清钟直接带着徐佳语去了自己家,杀鸡教学就在院子里。
珍珠帘卷动龙旗,凤扇门开排画戟。铁刃磨石山川动,杀气冲腾草木惊。闻清钟朝外反弓鸡脖,手起刀落,一点寒芒过后拿出白瓷碗接了血,再给鸡在绳子上摆个倒挂金弓,余下的血从脖子里滴入碗中如落泥淖,星星红斑衬得白瓷碗如玉面杀神。
血放干时,灶上的一锅热水已然沸滚。闻清钟端来大锅将鸡抵入锅底,再捞出来时那身皮毛也不及弱柳坚韧。
徐佳语旁观完全程还是不太能接受这件事,特别是那只鸡临死叫的几声像绑好后见了刀子的猪一样。原来天底下的动物,到了临头一刀俱是一般叫唤。闻清钟把杀好的鸡放一边,换了把小水果刀给徐佳语:“你要是不会以后就都是徐姨杀了,又不是小工程。”
徐佳语想起母亲坐在那个狭小的厕所里杀鸡的背影,拿过水果刀坐在闻清钟刚才坐过的位置上。
“我帮你把鸡抓好,你划得干脆一点,不然血脏了没法要。”
闻清钟蹲在她旁边,把弓好的鸡脖子凑过来。那只鸡的眼睛因为被抵着灰青的眼皮挤皱在一起,一副身不由己、“慨然”摆烂的模样。
“它怎么不叫?”
闻清钟扭头看她一眼,笑道:“诶,我发现你一到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就会说一些很无厘头的话。”笑完又解释:“你割的时候它就会叫了,所以一定要抓紧或者绑好。松了它还会扑腾,到时候血溅得到处都是毛也乱飞不好收拾。”
徐佳语还在做心理建设。
“你割下去就行了,洗下水才恶心呢,肚子里全是脏东西。就先不教你了。”
徐佳语看着那只鸡一动不动。
到底是个阴天,不刮风也是冷的。大堤下的杨树冷得发白,天似乎也被冻得硬梆梆的,土坡下面安静得像无人居住,上午乡下的经历遥远得像风的来处。
闻清钟等得腿有些麻,心想还是不难为小孩了。正欲站起,徐佳语按住她的手一刀割开了鸡喉咙,事发突然都没来得及拿碗接血。徐佳语看着地上喷溅出的血渍说:“脏了。”
鸡这才□□两句以示抗议。
闻清钟赶紧把鸡提起来。
徐平这时候提着菜和闻意一起进门了,看到这幅场景有些瞪眼:“你们弄啥?!”
闻清钟拎着鸡手足无措:“我……教我妹杀鸡啊。”
徐平硬是压下怒气:“清钟你这就是胡闹了啊。”
闻意走过来搂徐佳语:“佳语吓到了吗?”
“没有,”徐佳语放下水果刀,“清钟姐好像被吓到了。”徐佳语看了看院子里的地面有些委屈:“我把血弄脏了。”
徐平还在教育闻清钟:“这个年龄了得做正事,去考个驾照谈个男朋友都行。”
“妈,是我要学的。”徐佳语喊住徐平,“我想分担家务。”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我还能把鸡给那褪鸡的人杀,才几个钱呢?”
闻意过来拉住徐平:“小孩也是急着长大没个分寸,清钟也是,这个姐姐当的失职。”
闻意拉着人上楼,进屋前回头让闻清钟把那只鸡洗洗干净中午炖了。
徐平在楼上房间里跟闻意倾诉。窗户没关,徐佳语在院子里低头站着,被闻清钟勾着肩膀带屋里了。
过几天闻清钟又提两只鸡带徐佳语去旁边的徐佳语晨跑搁后面偷偷跟动作的太极奶奶那里转个正:“强身健体,保卫自己,她家还是老中医,可惜传男不传女。”
同样可惜的是徐佳语饶是有太极功夫傍身还是被廖康撞下了水,大抵是因为贺芳在席上提到了徐佳语期末的那张三好学生奖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