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叙身着单薄禅衣,胸口处微敞着,他率先回身,到桌前倒了杯水。
清香味传来,抬眸扫了眼案上的花瓶,一簇黄花正在这夜半时分开的鲜艳。
立身等了良久,都没听到外头步子啪嗒声。
他放下茶杯,回身刚要看去时,就听脚步传来,回头,见王福手中抱着石臼子。
“怎么这么久?”
说完这话时,忽的发现,自己在不经意间等她,又立即将话头改了:“再晚些,你便不用来了。”
王福出声:“奴约莫着时间到了,又去给公子捣了些药。”
听罢,陈叙看了眼手上的草药边缘处已经微微干曲,他回身走到床榻前坐下。
只见对面人换了盏灯,左胳膊夹着石臼子,右手拿着烛灯朝这儿走。
为了方便,王福跪在踏板上,将石臼子搁腿上。
可手中的烛灯是怎么也腾不出手,拿着很费劲,她用余光瞥了眼青年俊贵的容颜,试探道:“能劳公子……”
说着她看向面前人,只见其眼中神色还如那般幽然恐怖,甚至比之更甚。
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如同看待案板上奄奄一息的鱼。
充满嗜血。
王福立即止话。
头顶传来声轻笑,没什么感情。
眼前弱焰光亮变了方向,陈叙将烛灯拿过,微微俯身给她照明。
原本昏暗的眼前顿时亮堂,同时王福感到两人距离倏的扯近,距离不过一指,男人的气息越发清晰起来。
小片胸膛堂而皇之般裸露,在灯焰下耀武扬威。
王福不敢抬头,甚至连余光都尽可能收回,生怕让对面人瞧见自己看到他的放肆。
将旧药从他手中揭下,手心处肉眼可见的消肿,皮肉也没之前那样红紫。
她用温热的巾帕盖住他手,随后将手中最后的残渣清理干净。
陈叙感到手上再次覆来潮黏触感,偶尔间还感到对面人指尖的温热。
也不知怎的,心中无比放松,似是将身上所有东西全部卸下去般轻快。
抬头,瓶中黄花与王福白嫩小巧的脸一同撞入视线。
倏忽
他轻轻喊了声:“福娘。”
王福顿住手,从清晰的从烛火中他看到她眼中错愕。
“没人这般叫过你吗?”
她低低应着:“有,奴的娘。”
“没了?你不是还有个哥哥?”
“他叫奴死饭桶,奴很生气,很生气很生气。”
陈叙揉着太阳穴,眼皮微松:“然后呢?”
“然后?奴就让他不要叫,可他不听还是这样叫,奴告诉娘,娘只说奴小气,后来奴不理他,许是觉得没劲哥哥便不叫了。”
“嗯?这不是我想听到的。”
“什么?”还未及再出口,眼前忽的昏黑,灯盏堙灭,她感到脖颈被死死掐住。
“奴……”
黑暗中,大掌轻而攥紧她纤细的脖颈,看着她可怜又求生的眼神,轻笑,“我想听的,是你将刀捅进他嗓中,将他声带割断。”
沉冷冰凉触感如同蛇身游走,越缠越紧。
王福头不自觉上仰,窒息感涌上只觉脑中混沌,她憋得越发难受,抓着脖上冰冷的手企图对抗。
陈叙突然松手,王福因身子重心不稳塌扑在地,捂着胸口大声喘息,身子还时不时痉挛。
传言公子端庄矜贵,王福开始也这样觉得,而今晚他的行径,她心中有个不真实的猜测。
或许陈叙并不如众人口中风雅端庄。
她赶忙扣头,拿着石臼子转身便想急慌往出逃。
“站住。”
王福后背发凉。
“入门前我说过什么?”声音寒蝉。
他拍拍床榻:“我叫你进来守夜。”
看着她最后乖觉走到他身边来,陈叙心中莫名爽快。
之前他不是难以入眠就是杂梦繁多睡不痛快。
而这一晚难得睡了个舒坦。
起身掀帘,并未看到王福的身影,往前走了两步,发觉那人是倚在桌案边。
他鼻中哼笑,不可否认,她这是怕极了自己,在他不知道时,偷偷移到离床边最远的地儿。
王福头滚下肩膀,猛地惊醒,抬眼就看陈叙定定看着她。
“公子醒了。”
她赶忙起身,低头道:“奴给公子洗漱。”
得到对面应声,王福等不及往出走,脚步都带着几分慌味。
拾掇完毕,两人便出了房门,一前一后往学堂走着。
“姐姐你瞧,我没骗你吧,那奴子就是个毛手毛脚的泥腿子。”
俩婢子将身子稍稍隐在壁后,猫腰小声道。
前面略微高些的婢子身形标志,连衣裳都比别人穿的艳丽些。
她皱眉捂鼻,看着对面院中,瘦小人影提着书箱子跟在陈叙身后。
“芙蕖姐姐,这本应是你的位置,谁人不知你是这府中咱们奴婢中长得最好看的。你想想,谁会在侯府公子房中放个这么粗笨,模样又不上台面的人,领出去不是给公子丢人吗?”
叫芙蕖的侧了身,盯着那瘦骨嶙峋的背影,目光越发灼热。
王福总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好几次都忍不住往回看。
“怎么?”
她回头见陈叙停住脚,目光绕过她,看向方才自己看过的方向。
“没事。”
陈叙眼神若有所思在她身上打绕几圈,回首继续行去。
王福跟上他脚步,自从昨晚他展现兽性后,今儿整个早上都觉得怪怪的。
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她总觉得面前人与之前她最初的印象不同了。
具体哪里不同,好像又说不上来。
就连他行走间的衣袖摆落都充斥着怪异。
私塾立在山林间,日头照过竹林在屏风处投下叶影,斑驳恍惚。
竹叶窸窸窣窣,轻灵悦耳。
园湖坐落其间,清风吹过凌凌水面,清凉又舒爽。
确是个好地方。
“哟,小侯爷来了!”
这一声落地,学堂里人影开始嗦动,其中有几人纷纷起身往阶下走去。
有人谄媚:“侯爷,昨日你写的策论给我看看呗?”
另人道:“孙家的,你又不写作业,小心学究手板子啊!”
王福看着一个个锦衣玉贵的青年站在男主跟前,她将书匣子交给他轻声道:“奴先告退了。”
而陈叙并未伸手接,只是看了她眼道:“那边等着我。”
王福惊讶:“那边……?奴可以进去?”
他嗯了声,“替我将纸笔摆在第三张条案上。”
王福收拾好了一切,她悄声退出去,抱腿坐在后面。
盏茶功夫,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位,后头也都跟着提箱子的奴婢,他们纷纷坐在自己两边。
王福看着远处青年的身影,眉眼疏淡,不时应答着几句,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她不免得又想起昨夜自己被掐住脖子的场景。
对面人眼眸阴沉,如要嗜血般可怖。
她摇摇头,甩开脑中混乱场景。
应是学究没来,那些人也都松散着,现下无事,她起身打算到别处看看。
趿下石阶,绕过几扇清影斑斑屏风,这边山水一色,肃雅又大气。
王福她们村子里早些年也办过一个学堂,她娘听说后塞肉塞钱要把哥哥送进去。
她本来也想去,可是娘告诉自己,女子生来便不用读书。
可是哥哥去了几天便嚷着不爱念了,知道娘肯定不会同意,便让王福穿上他衣裳去作数,而他自己跑出去玩。
娘最后还是知道了,将她一顿乱揍呢。
想到这,王福叹了口气。
忽的前头传来几声细软娇嫩的嗓音。
“你瞧我头上这花簪子,满京城就一只呢。”
“我看看,还真是好看……”
与男子隔着一扇屏风,姑娘们身着轻盈纱裙,头插步摇,身子仙妙。
手执书卷,正捂嘴作笑。
还有些个提笔在纸上勾写,将写好的宣纸映在光底下,投射出她瞧不懂的字。
王福看到此处呆住了。
“福娘,书都是给男子读的,字也都是给男子写的,女子生来便不用读书,只学着洗衣做饭就好……”
“喜欢那只簪子?”
王福正回想着她娘说的话,耳后就卷过一阵温热的吐息。
她立时回神,扭头看到陈叙不知何时悄声站在自己身后,二人距离不过一掌。
赶忙后退,她摇摇头,忍不住又看了眼对面的女子。
心中忐忑,顺着对面看向自己的目光仰头看进他眸中。
“公子,女子不是不读书吗?”
陈叙眉头微不可察的蹙了下,但面上表情并未任何变动。
只听她继续道:“奴的娘告诉奴,世上没有读书的女子,女子是不用识字的,她们只要会穿针引线,烧火做饭还有……”
面前人竭力想着,磕磕巴巴出了几个字:“伺候……什么床头……哎呀奴记不起来了。”
陈叙看着王福的双眸,里头懵懂无知。
并不是像幼孩般纯净的懵懂,而是人性未开化时的愚昧无知。
静静看着她渴求的眼神,像是问到了超出自己认知范围一般。
陈叙甚至觉得这个问题,荒谬之极到人生来就应该明白。
而在王福这里,却像是个搞不懂的难题。
“奴……是不是不该问……”王福慢慢垂下头。
他收回目光看向别处,“你娘是错的。”
王福听后,缓缓抬起头来,看向他远去的身影,心中愕然嘀咕:她娘怎么会骗她呢?
可是看着一个个识字念诗的姑娘们,她心中越发混乱。
因着陈叙晌午头有沐浴的习惯,王福便提前回去放水备衣。
她一路低头,可心中还在思索着这件女子读书这件事。
听着那些姑娘们对于诗书拈手就来,连当今政事都能说上几句自己的观点。
肯定不是一日两日,定是多年累积,也就是说她们这些女子读了很多年很多年的书。
难不成她娘真的是错的?
“啪!”
王福痛呼了声捂脖颈,顺而上头传来阵火辣刺痛。
一摸发现自己一直戴在脖颈上的玉石不见了。
“你哪来这么好的玉子?”
抬眼,面前女子淡眉大眼,嘴唇红腻,身形比她高了将近半个头。
王福看着她手中拿着的玉石,正是自己脖子上那个。
“你还我!”说着就要伸手拿,结果顺势叫对面人抓住胳膊。
手指紧紧箍在她手腕处,王福挣脱不开,急了,直接张嘴狠狠咬住她虎口。
“啊!”
芙蕖吃痛惊叫,松手看着自己虎口处深深的牙印,没一会儿便渗出血水。
“果然是乡下来的死村姑!”
王福急急喊道:“我不是死村姑,你还给我,那是我的东西!你放开我!”
她手再一次被芙蕖抓住,正当想要再下口时,门外一声厉喝。
“吵什么!”
梁嬷嬷怒目,推门而入,王福刚要讲话,对面人就抢在她前头。
“嬷嬷,王福在公子房中行偷窃之事,正好叫我抓住了!”
说着还晃了晃她抓着王福的那只手,显得十分真切。
“不是,我没偷,那是我的东西,那不是公子的!”
梁嬷嬷将目光又看向芙蕖,芙蕖立马反驳道:“你是签了死契的人,你整个人都是公子的,况且你一个村里乡下来的人,哪里会有这么好的玉子,你若是真有,不至于被卖为奴吧?”
“我……”王福急出泪,她张口哑涩,一边还想甩开芙蕖抓着自己的手。
她扑通一声跪下。
“是奴的,就是奴的,奴不会偷东西,那是娘给奴的,奴也不知道娘哪里来的,反正奴没偷东西,你冤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