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被捆了麻绳扔进厢房里。
房内破败,墙皮脱落,角落处结了厚厚一层蜘蛛网。
“一日喂三次水,三天给一回饭。”
门外梁嬷嬷声音严厉嘱托着看守的俩人,其中有个犹疑道:“梁嬷嬷,我瞧她实在瘦弱,三天喂一顿……这……”
“你疼惜?”梁嬷嬷反眼,“你若疼惜,便将你的吃食留给她!”
闻言,那人低头不再出声。
府中下人每日吃食定量,吃饱吃不饱就这些,她不能饿着肚子去管个不相干的人。
王福动弹不得,那些人连捆人都是有手段的,知道捆在何处最磨人。
她扭扭被麻绳割得生疼的手腕,眼中泪珠流连不住。
她想回家,她要回家。
自己走了娘支撑不住那个家,且家里处处都要钱,她不能不管。
外头光线透过窗纸,在地上淡淡晕影,也不知过了多久,连地上的晕光也渐渐隐退了。
*
梁嬷嬷打着灯笼,刚下石阶就见陈叙从垂花门处踏入,赶忙跟上去唤了声公子。
“公子怎么这么晚才回?”
陈叙停身,余光见是梁嬷嬷,眉眼处的疏淡便散了几分,他侧身温声道:“去见了个旧人。”
“怎么不叫青石在身边跟着,夜深露重也不披件披风,这些人啊得了空老奴全都修正一番。”梁嬷嬷忍不住嗔怪。
她见陈叙不应声,早已见怪不怪,侯夫人去的早,大人早出晚归对他少有关心,加之公子现如今大了,心思越来越重,两人只要见面必定是番吵嚷。
她本想张口劝劝陈叙今儿晌午那奴婢之事,可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又说不出了。
陈叙再未多言,朝着东厢房去了。
梁嬷嬷打算去看看王福,已经磨人磨了两天,况且又是个瘦弱的村丫头,怎么着也该松口了。
可去了那才知,那王福不仅没松口,就连递进去的水也未动半分。
外头人也是怕了,要是个五大三粗的人不吃不喝也就算了,可里头的是个瘦的只剩一层皮包的骨头,万一不留神歪死在里头……
梁嬷嬷听后怒了,“再饿!不知死活的丫头!”
里头的王福昏昏沉沉,眼皮越来越沉重,她嘴唇青白,上头干出裂纹。
听着外头的怒声,也只是眨了眨眼,费身坐起。
这几日过得恍惚,睡醒便哭,哭累了就睡,直至今日,连哭的力气都没了,胃中酸水涌上好几次,可肚皮都紧贴后背了,哪有东西消化呢。
王福闭眼,回忆起上山砍柴挑活,采笋种菜,她烧完菜糊糊汤娘和哥都夸好喝,说她做饭好吃,便嚷着叫她将晚饭也做了。
她意识越发模糊,手腕处已经被勒出了血印,一个姿势动也不动的保持两三天,身子都开始僵硬了。
脑袋陡然一重,她猛地惊醒。
本以为对抗几日,主家兴许烦了直接把她丢出去,没想到不但没如此,反而让梁嬷嬷越发铁了心。
王福甩头清醒了下,不能如此,万一没成,反而自己先给折腾没了命,更不用回去照顾娘和哥了。
她艰难翻身,用仅剩的腿力一点一点挪向水碗处。
粗糙地面磨得她膝盖处火辣辣痛,右脚腕处的伤口再次崩裂,血渍涌出浸湿鞋袜。
王福顾不得那么多,她几乎是将整个头埋在水碗里咕咚喝着。
得先活下去,才有办法。
气息没顺好,她呛了一嘴,身腰俱塌,蜷缩在门边猛烈咳着。
“来人……”
“来……来人……”
王福用头一下下撞击着门,胸腹猛烈抽喘,她感到头顶有团热乎的东西在流淌。
“赶巧不赶早,最后一份正叫小的买上了,公子,这玉米酥你是要今晚用,还是留着明早去学堂垫肚子?”
陈叙正思虑着白日的事并没作声,眸中忽的冷然,慢慢的,不知何时浮上一层疯虐。
“公子,公子?”
陈叙褪去眸色,不耐烦向青石看去,青石忙往后退了两步,“公子恕罪,小的只是听到前头有人在撞门。”
闻话,他将目光缓缓方向前头,随之而来的还有那几声羸弱的“来人……”
“嘭”的声,一团瘦弱身影朝阶前扑来,身姿难堪。
“你……”青石愣愕,“你的脸……”
陈叙看向面前瘦削的人影,沉冷眸中倒影她狼狈怪异的身形。
额上沾满黑红血水,眼眸血红,嘴唇肿胀。
王福倾匐在地,大气乱喘,涣散的眼神中出现一双竹灰清段靴。
她慢慢定住,抬眼,霜色衣袍慢慢清晰映在她双眸,衣摆在清夜风中浮动,还有那把她见过的玉扇。
王福起不来身,只能艰难抬起头,看着对面人的冰冷眸中倒影着自己狼狈的模样。
陈叙头顶火红的灯笼光泽倾斜,浅浅漂在他身上一层,越发衬得这个人如同鬼影。
王福屏住呼吸,凌乱扑腾着想要跪正身子。
可是她没力气,怎么也跪不住,只能将肩膀靠在门角处撑着。
“梁嬷嬷罚的吧?”青石开口说了句,“这么点儿个人也舍得这样折磨?”
正说着,他感到陈叙眼光朝他袭来,滚携着股凉风。
青石立即闭了嘴,但等他小心与自家主子对视时,发现他看的竟是自己怀中的玉米酥。
“公子……”王福嗓音沙哑,低眸乞求:“奴求公子,放奴回去吧,奴家中尚有老母,还有未还完的……”
她抬头,债字未出口,却发觉门边空荡荡的。
门前没了身影。
“哎,哎!”
王福眼前被一只手晃了晃,她回神,恍惚看向那人。
青石看看怀中的玉米酥,又看看地上的姑娘,啧了声。
“吃吧!”
顺便抬手用刀给她砍了绳子,忽的挣脱束缚感的王福没反应过来,腰腿又是颓塌,“砰”的下撞在桌角。
“我关门了啊,你别跑,吃完再用绳子把自己捆起来。我也怕梁嬷嬷的。”青石往后退了两步,俯身将门关紧。
荧光随着门关的声音逐渐褪去,最后缩小成一个点,堙灭。
屋内漆黑,只有皎白月光混着灯笼火红,渗在草席上,慢慢升出一股凄怪。
王福抿嘴,眸中再次湿润,一瘸一拐走向那盒玉米酥。
夜幕如藏青般的帷帐,周遭幽寂冷凉,迷迷瞪瞪,恍惚一夜。
梦中是她被无数条麻绳缠住四肢,将原本正合她娘相抱自己分离,二人相隔越来越远。
天边未白时,王福再次从莞席上惊醒,
她揉揉眼,起身靠坐在墙壁上,看着地面散乱着的麻绳,忽的想起昨晚公子身边人说的话。
王福踉跄着起了身,将麻绳缠了缠,打算照着她们的死结捆绑。
门外“吱”的声。
“奇怪,奴婢们昨夜是上了锁的。”
“连这事也能忘,我看啊,得将你们趁早打发出去!”
王福见是梁嬷嬷来了,一时间更是手忙脚乱,刚缠好的绳子现下在她手中也变得乱了起来。
她急的不行,正当胡乱纠缠一番时,梁嬷嬷破门而入。
她呆住身子,将手背在身后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依旧照着之前的姿势低头,跪靠在墙壁边。
感到梁嬷嬷的目光慢慢朝她袭来,在她看向自己手腕时,不自觉一动,将手腕往小腿处隐了小半。
“呵!”
忽的,梁嬷嬷上前一步,伸手,一下子抽出她缠绕在手腕的麻绳。
麻绳划过皮肤,似乎还能听到皮肉的割裂声。
王福吃痛捂臂,跪扑在地。
她慌张不敢出声,将头埋到衣领子里,等待着对面人对此的发难。
片刻。
“哪来的玉米酥?”
王福心中错愕,面上尽力平淡,她抖动的眼皮却早已在不知名处背叛。
“上头是五芳斋的印记,我活这么些年还没见过咱们府中有哪个奴子舍得到这种糕点铺子买东西。”
王福心尖发着抖,她看向梁嬷嬷手中的油纸,只一下便立即藏回目光。
“奴……奴……”
晨起微凉,虽是四月末,却冷意不减。
单薄的粗麻布再也遮盖不住她身体的抖动,王福不知该作何解释,她紧闭双眼,嘴唇开始泛白。
“嬷嬷?”
“公子怎的来这里了?”
王福心跳骤然停止,顺着梁嬷嬷的话声,她仰头看向门外背迎曦光的青年。
他站在石阶下,眉骨高挺,眉眼处阴郁冷峻,身姿端正,外裹着一件蓝白色浮纹长袍,如同谪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