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灯散发着永恒不变的惨白的光芒。
吊钟的嘀嗒声在上方回旋,清晰而单调。时间像是凝固的透明的果冻,缓慢得让人感受不到它的存在。这里没有时间。时间的存在毫无意义。然而它一旦启动起来,却又迅速得无人可以企及。
金发的青年侧躺在床上,狭小的单人床,四周都是铁柱。他像是感觉寒冷,整个人蜷缩在单薄的有着点点污迹的被单里,犹如一个脏脏的蚕茧。他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在睡梦中,时间的印象忽快忽慢,短暂如同刹那,漫长又像是经历了几个世纪。不知是睡得太久还是别的什么缘故,脑袋昏沉沉的,太阳穴有隐隐的胀痛的感觉。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那是坚硬的军靴敲击地面的声音。来人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不像他这个菜鸟。而且,还不止一个。一个粗犷的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华莱士!华莱士·涡特!”金发青年尚处于半梦半醒之间,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在喊他的名字。
他就是华莱士。
冰冷的铁门被打开,发出“嘎吱嘎吱”的腐朽的声音。有人上前喊他、拖起他,却没有使用蛮力,那样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他是一碰即碎的珍贵的古董。他斜靠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金属椅子上。对面的人无论是墨绿色军服还是胡子拉碴的面容都显得很陌生。
“华莱士·涡特,特赦令下来了,你自由了。”那人说。其他兵士都管他叫“长官”。他自称是这里的典狱长。
华莱士揉了一把眼睛,他觉得自己再不打起精神就又要睡过去了。身穿墨绿色军服的典狱长出示的特赦令上确实写着他的名字,但使用的纸张很奇怪,像是某种银白色的金属,摸上去却又仿佛丝绸一般柔软。
“今天……什么日子?”华莱士问。他的嗓音嘶哑,嗓子眼干渴得像是刚刚被火灼烧过。饥饿此刻正在灼烧他的胃,但这不是重点。华莱士摇摇头,让自己更清醒些。
“十二月七号。”
“……关了两个月啦?怎么回事?我记得上个月就应该把我放了?”
“你的刑期是二十年,才进来四个月呐。因为有总统的特赦令才能这么早出去。”
“二十年?为什么?不过是违反军纪……”
“不。”典狱长划拉了一下手上的触摸屏,“你是因为参加反政府集会才被关押在这个第四监狱的。如果没有人担保,甚至会面临终生□□。”
“反……政府?”华莱士在想那是个啥呀?结果什么都想不起来。难道他只是睡了个觉,刑期就莫名其妙地加上去了?说起来,这牢房也不是他之前呆的那间。守卫什么的也一个都不认识。“原来关在我隔壁的那人呢?他出去了?”记得那家伙的禁闭时间是——两个星期吧?不知道有没有被无故延长?
“他呀,发疯了。一个星期前被送去了精神病院。”
华莱士感觉此刻自己惊讶的嘴型可以塞进一个蛋去。他想了一下,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典狱长翻看着手中的触摸屏:“丹尼·法维尔。你们不是一起进来的么?他原先跟你一样,有二十年的刑期在身。”
仿佛有几百年没见天日似的,尽管戴着厚厚的墨镜,华莱士依然感觉到阳光刺眼。两个月了,这里却不是他之前所在的基地,甚至连海岛也不是。他对自己是怎么被移送到这个监狱的完全没有印象。他们给他使用了安眠迷药?那么法维尔呢?他的疯是真的还是捏造的?如果是真的,他又是因什么而疯掉?华莱士跟随着典狱长在一干看守中间走出了监狱的地下层而来到地面。他不敢回头,害怕这是梦境或者魔法,一回头就会醒来,其实他仍然关押着,等待着漫长日子之后的缥缈的自由。
“接你的车等在外面。”
最后一扇狱门前华莱士停住了脚步。两旁是高不可攀的分割了蔚蓝天空的金属墙。墙上射灯、监视器、电脑排控的激光枪机械地运转着,体现着一切违抗都会被射杀的冰冷。终于走出了护墙。典狱长有一瞬间露出了谦卑的表情。
“代我向上将阁下问好。”
华莱士有些不明所以。典狱长又讲了一遍。原来所谓的“上将阁下”正是华莱士的父亲。所以——有个升任上将的父亲,作为混小子的儿子也变得不可小视啦!哈哈!一瞬间,华莱士有些得意,但一想到要去见严厉的父亲,又感觉压抑起来。
来接的车不是很豪华,但相当结实,那钢板的厚度绝对防爆防炸防子弹。华莱士上车,来接的人也一个都不认识。因为无趣,靠在皮质的车椅上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路上华莱士没有做梦,或者是做了梦而他忘记了。醒来时车子正拐进一栋豪华的别墅,连同巨大的庭院,占地估计在百亩以上。
陌生。又是陌生。
这种感觉令华莱士隐隐不安。
“少爷,我们到了。”
“这里是……”
“这是您的家呀。将军在等您。”
副驾驶座上的年轻助理先下车开门让华莱士下来。好些人聚拢在主宅的门口,有管家、护卫、女仆和侍从们,华莱士全都不认识。而他们却似乎认识他,并且一副很熟悉的样子。华莱士终于发觉哪里不对了。这不是他家,不是他的管家、仆人,要不是他们认错人了,要么就是家里的佣人全都被换掉了。但如果这些人是在他不在家的时候被替换的话,这样的熟悉和热络是闹哪样啊?
华莱士拨开人群,疲惫不堪。然后在人们的后面看见了一个中年男子。那人一头灰褐色的短发,蓝眼,薄唇,高鼻梁,虽然没有穿军队的制服,但那来自上位者的威严是怎样都磨灭不了的。问题是他正专注地看着华莱士,而华莱士却不记得那是谁。仿佛永恒沉寂的注视就像是鹰眼瞭望着小白鼠,令他从骨子里感到惶恐。
这时,一个甜美的女声从身后响起:“还不快跟爸爸问好,他为你多操心哪!又不是小孩子,玩什么离家出走!”
华莱士回头。那是个长相甜美的年轻女子,长长的带卷的金发垂落在双肩,那样美,那样陌生。
“他是……我父亲?”
“是呀。”女子道。
华莱士毅然转身:“不好意思。你们可能弄错了。我不认识这里。”
人群哗然。
“华莱士!你有病啊!父亲一直等着你,你却说这样的话伤他的心!”
“不。我是说我恐怕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位,我的父亲只是一名准将……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对,也许是监狱弄错了,今天被释放的应该是另一个‘华莱士’……”
“你说什么?这样貌、这举止,不是你还有谁?你以为我们这么多人都老年痴呆了吗?”
“可我真不是……我不认识你们……”
旁边众人在底下窃窃私语:“少爷不会是经历了非人的折磨神志不清了吧?”
“对呀,听说跟他一起进去的那青年都被送往精神病院治疗了。”
“可伶的少爷!”
“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认识了。”
“……”
喂,说好的“窃窃私语”呢?我都听见了。华莱士想。这些人怎么回事?玩儿我呢?上帝啊!这样下去不是我疯了就是他们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