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知道, 新帝朱珉不过是个傀儡,楚王朱琰才是这宫里权势最大的人,上位只是时间问题。www.jiujiuzuowen.com
一想到这等权贵来他看管的牢房, 狱卒很是激动, 盖过对其他同僚的妒忌之情, 甚至开始幻想自己被朱琰看中才华,从此平步青云,一朝拜相的美梦来。
然而梦做一半呢, 牢房里传来突兀“轰隆”一声,响彻狭长的走廊, 就连壁上的烛灯都在颤抖, 烛芯一晃一晃的。
狱卒匆匆折回牢房,便看楚王一脚踩在牢门栏杆上,原来那声巨响, 居然是楚王踹牢门发出来的。
楚王眉眼阴恻恻的,在晃动的烛火下,宛若冲破束缚的罗刹,杀意浮动在他周身, 盯着牢里的人的目光有若实质。
就这一眼, 狱卒吓得两腿发软,心道不好, 害怕被殃及,他小小后退一步, 只怕打扰到盛怒中的朱琰。
不过狱卒是杞人忧天,因为朱琰根本没有分心注意他。
发泄过怒火的他扯扯嘴角,似乎想冷笑,但唇畔还是崩得紧紧的, 便显违和,他道:“你说她在船上?”
绿柳自顾自地落泪。
得亏有这个牢门拦着,不然暴怒中的朱琰说不准会干脆送她去见阎王,他死死盯着她,再开口时,嘴中已经有腥气:“说话啊!”
绿柳轻轻摇头:“是我害了她……公主殿下若是不信,那就去泾河看看。”
朱琰甩袖:“满嘴胡言。”
这场大火,朱琰筹划了一年多,被伪装成天衣无缝的完美的意外,他考虑颇多,因为他要做千古明帝,不可背负弑父的大不孝罪名。
他雄心满满,要旧朝在大火中变成灰烬,腐朽的皇朝是时候该来一场大刀阔斧的改革,推陈出新,才能将大周再推向兴盛。
所以,他现在的心思,应该放在朝政上,而不是其他无关紧要的事上。
夜渐深,朱琰看着展开在自己面前的纸卷,他沾沾笔墨,过了很久仍然没有下笔,狼毫笔的尖端凝聚出一滴深黑的墨水,突然不堪其重,“啪”地一声落在白纸上。
朱琰骤然醒神。
隐忍十几年,筹划两年,本在脑海里熟稔无比的新政,却写不出来,一腔变革空空如也。
好像有什么被挖走,让他神思不宁,心里头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每呼吸一口,便觉得胸腔极度的沉重。
他盯着纸上那点墨水,顺着偶然滴下来的墨水为起点,缓缓写个“言”,手腕摆动划过的地方,一个“謝”字出现在纸上。
朱琰将狼毫笔一掷,那张被墨渍污染的纸在他手上捏成一团,往角落丢,那方地板上,全部是这样的纸团,新增的纸团只是在旧纸团上滚了滚,最后在它们旁边掉下来。
朱琰再忍耐不得,他负手踱步,呵道:“来人。”
内侍走进来,应:“王爷有何吩咐?”
朱琰目光冷冽:“去查一查宫里最近半年谁与王剑林、绿柳接触的,不管是谁,一个都不能放过。”
在谢以云刚失踪时,朱琰只命人关押起紫烟宫的下人,而没有扩到整个皇宫,一来是在他看来,谢以云再怎么跑,也难以跑出京畿之地,他很有把握,二来是他这样的人走一步看十步,知道这时候不能太张扬他心属意之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现在,他抛却所有顾虑,刨根究底,也要找出谢以云。
楚王一声令下,整个宫廷闹得人仰马翻,所有宫人万没想到,楚王竟是为一个姓谢的太监。
也不知道那个太监什么能耐,能让楚王这么不管不顾。
宫中人繁杂,花了整整一天一夜,才顺了线索,暗卫报:“经查,王剑林与谢以云,应是与两位宫女互换了身份,上了仪仗队……”
暗卫说着说着,声音渐小。
朱琰撑着下颌,昏暗的大殿里,蔓延开什么压抑的东西,便是身经百战的暗卫,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其实朱琰只是在想,谢以云一定不在那艘船上。
即使证据摆在他的面前,可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不信。
夜凉如水,风肃肃打在脸上,朱琰快马加鞭,已经出了京城,他深深吸口气,这一夜应该是召集下属商讨如何布置朝官,而不应该这样莽撞地出京……
只有一个人能捎走他所有心神,让他做出计划外的决定。
如果谢以云就这样死了……朱琰捏着马缰的手上暴出青筋,不敢再想。
一路上没有任何休息,朱琰带着部下直到泾河。
泾河刚出这样的大灾难,至今第八天,仍有不少船只在打捞尸体,为防止瘟疫,渔夫一个个脸前裹着布巾,看着岸上跑过一队举着火把的高头大马,纷纷奇怪,还是头儿告诉他们有贵人来。
一个渔夫嘀咕:“死气沉沉的,不知道葬送多少人的命哟,贵人还来干什么,来找谁的魂魄吗……”
渔夫的声音在空旷的江面传开,与“嘚嘚”穿梭在这山林之中的马蹄声融合在一起,眼看目的地到了,朱琰用劲勒住缰绳,跑了几个时辰的马停下来休息,累得直喘息。
这是泾河边暂时停尸之地,有的尸体还算体面,能裹着一张薄被,但更多的尸体暴露在荒野中,死法各异,无不悲惨,嗡嗡的蝇虫围绕着他们,一股冲天的恶臭飘到这边,叫人忍不住皱眉捂鼻。
可朱琰不为所动。他只是看着堆叠的尸体不语,这是他一手酿成的地狱。
他控制不住地想,谢以云很可能在里面。
她以一种不体面的死法,要么是在船上被踩踏而死,要么是跳水时被淹死,要么是被冲天的烟雾熏死,要么是被烈火活活烧死……
可另一方面,他又不信,谢以云平日虽然乖顺极了,但其实是一个主意大得很的人,她既然有能耐挣脱他的掌控,又怎么可能草率地死在这里?
朱琰心里又燃起朦朦胧胧的希望。
正如他最开始所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不信谢以云会死在这里。
所有人看着楚王盯着尸体发呆,等到留在现场的官员向朱琰行礼,朱琰才回过神,略过官员,他抬手吩咐跟随的侍从:“找,把这里……”
他咬咬舌尖,直到嘴里出现一股浓烈的腥味,才继续:“把这里所有宫女找出来,再找出其中有穿宫女装的太监。”
本来尸体们是该在头七时集体火化,但朱琰一道命令下来,就放到现在。
无数人手开始翻找,朱琰却也没干等着,他走在尸体之中,低垂的目光略过一具具陌生的尸体。
这个不是,那个也不是。
不是,都不是。
每确定一具尸体不是,他心里那簇微弱的希望火苗就越来越旺盛,只要在这里找不到谢以云,那他总有一天能在别的地方找到她。
只要不要在这里找到她。
突然,一个侍从惊喜道:“找到了!王爷,找到了!”
朱琰巡视的脚步一顿。
明明是欢声,听在朱琰耳里,就像炸开的巨响,他眼睛突地一抬,素来把持得好好的冷静裂开一道明显的缝隙。
人群让开的一条道,他缓步走进去,地上是两具半焦的尸体,他们扭曲在一起,一个看不清面目,另一个面目都被乱蓬蓬的头发遮住。
他直觉其中没有谢以云。
岌岌可危的希望火苗又稳住,朱琰绷起脸:“这两具焦尸如何看出名头?”
侍从连忙翻出他们没有烧坏的衣服,给朱琰看:“回禀王爷,这衣服正是宫女服装,而王爷看——”
正说着,侍从翻过那个有乱蓬蓬头发的尸体,露出半张没烧坏的脸,还能看出眉目,侍从说:“这位是王剑林。”
朱琰记得他。
王剑林,与谢以云同个师父的太监,谢以云曾为了救这个所谓小林子来求过他,两人的情谊是非同一般。
那……朱琰的目光落在王剑林身下那一具焦黑的尸体,他烧得很严重,和王剑林贴在一起的衣料有一角焦了的鹅黄,是他身上的,除此之外,还能从他的外形判断出,他是个瘦弱的小个子。
和谢以云的身高所差不多。
再加上王谢两人的交情,这具焦尸,很有可能是谢以云。
可是朱琰还有最后一点希望,毕竟这具焦尸也是穿着宫女衣服的,极有可能是宫女,说不准是大火刚起的时候,王剑林保护了一个宫女呢?
只要这具尸体不是太监。
种种猜测在朱琰脑海搅成一团,他忍住头疼,只看着侍从,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眼底有着疯狂地偏执。
可侍从郑重地说:“属下查过了,两人……”
“皆是太监。”
泾河面徐徐吹来一阵冷风,朱琰牙关轻颤着,眼尾一片猩红,他下意识反驳,怎么会是谢以云,这具尸体分明看不清面目,怎么可以武断地确定是谢以云。
可是,他也明白,这尸体之所以如此模糊,也是因为他纵的一场火。
像琴弦撑到极致,突然崩断,朱琰额角猛地一跳,心里最后一点希望,被冰冷的现实摁灭,他短促地呼吸着,茫然看着地上的焦尸,恍然想,原来怀揣希望却被骤然推入现实的深渊,是这种感觉。
或许他一生太顺风顺水,这口深渊,能直直将他吞没。
谢以云一次次地挑战他的底线,却从他想杀杀不得,到后来不想杀、舍不得杀,在他以为他稳操胜券看着小太监扑棱在自己的掌心时,谢以云以最激烈的方式,死在他的掌控之中。
死在这场他引以为豪的完美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