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在华工营地的东边,有一座湖,叫唐胡里奥湖。
这个名字有点拗口,也不知是谁起的,而这座湖的面积就跟这个破名字一样大的出奇,几乎到了可以容纳十几个犰狳镇的程度。
哪怕是使用望远镜,都不能看清湖的对岸有没有站着人。
唐胡里奥湖的湖里鱼类丰富,但很少有人来此打水,更别提是捕鱼,不单单因是为湖里有传说中可以把钓鱼人拽下去吃掉的巨型鲶鱼,更重要这座湖的湖水水质苦涩发黄,难以入口,比不加糖的咖啡还难喝。
就连华工营地里以洗衣服为生的华国人都宁可多走几倍的路程,去更远的圣路易斯河岸也不愿意来这里,毕竟把衣服洗的发了黄,不仅要赔钱,还可能会丢命。
在人迹罕至的唐胡里奥湖的南边,也就是湖的最深处,有一座坍塌的废弃小屋。没有人会想到,废墟下方的地下室才是这座小屋真正的房间。
这是詹姆斯·兰顿给自己在新奥斯汀设立的藏身处,而现在这个藏身之地归戴平安他们所有。既隐蔽又安全,除了用水不方便,不能生火做饭之外,好的不能再好。
地下室的里屋中,烛台上的半截蜡烛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在烛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戴平安裹着毯子摩挲着那颗黄澄澄的子弹。
布商堡军营被袭击的事情已经在仙人掌清泉这块土地上传开。
五六百名啸狼帮匪徒倾巢而出怎么可能不引起当地人的注意。来势汹汹的墨西哥人本想趁着布商堡军营内部空虚,在天亮之前来一场突然袭击,但他们低估贝克特上校的谨慎,也低估了布商堡军营的火力。
十几挺马克沁机枪在布商堡军营的城墙上一字排开,打的冲锋而来墨西哥人毫无还手之力。马骑的再快也赶不上子弹的速度,再加上城墙上士兵们精准的枪法,啸狼帮的匪徒们只能在留下一百多具尸体后仓皇而逃。
于是华国人的秘密,又成了贝克特上校一个人的秘密。
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朋友,所谓的合作从来都是暂时的妥协。
对镇长发起的那场袭击,那本来就是一个相互算计的圈套:
贝克特上校想要巴利镇长的性命,然后好控制犰狳镇;巴利镇长则想知道贝克特上校的秘密,好从中获利。双方一直在暗地里计划着,只不过因为戴平安他们的出现,计划提前进行了而已。
结果,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到底是什么秘密如此的吸引人呢,戴平安百思不得其解。他只是个想要活下去的普通人,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想不明白这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没错,戴平安的目标就是好好活下去。
总有人觉得自己的生活没有目标,没有意义,其实都是自己想不开,只要让他失去一些拥有过,却没有珍惜的东西,他就知道自己的目标和意义在哪里。
生命的意义不在于活着,这句话没错,但连活都活不下去了,又上哪谈所谓的意义。
除了零星的记忆,戴平安记不起和自己相关的任何事,就连名字都是从别人身上借来的,所以在一次次从死亡的边缘沉沦又浮起之后,他生命的目标和意义就是好好活下去。
所以,他才会对黑二庆没有出手的行为毫不在意。
别说他自己认错了人,根本没给黑二庆反应的机会,就算黑二庆反应过来又如何,拉几个当垫背的之后被乱枪打死?这对他的逃跑没有任何的帮助,死的没有一点意义,还不如好好活下去。
说回他自己,在实现好好活下去这个目标的时候,他也会做点别的事情调剂下心情。
比如替真正的戴平安报仇,要杀了罗便臣先生全家上下;
帮唐斯夫人和他儿子踏实的活下去,让他们衣食无忧;
飞鹰当部落首领的老爹不待见自己,把酋长之位传给飞鹰也不是不可以;
还有就是解开自己的心结,让亚瑟这个混蛋能有个不一样的结局。
所以他们才会千里迢迢的跑到犰狳镇来,寻找治愈亚瑟肺结核的机遇,顺便治治自己老流鼻血的毛病。但这条路走得越远,他想让好好活下去的身边人就更多。
王段二人,黑氏兄弟,莱斯特,黄飞鸿,还有跟着他们一路走来,一直活下来的十几名华工,以及以阎孝国为首的那几百名下落不明的华国人。
为什么他们会被抓呢?
几百名华国人能有什么价值,就算是把几百人抽筋扒皮或是当奴隶使唤也榨不出多少油水。
为什么还要留着他们?
与其困着他们还不如通通枪毙方便,像处理印第安人部落那样扔进河里或是挖个大坑埋了以后填平。为什么还要书信千里之外的瓦伦丁镇长联系囚禁之事。
同样是镇长,为什么近在咫尺的巴利镇长却什么也不知情,还得镇长千方百计的自己去算计。
真是太多的为什么,多的让他差点忘记了自己原来的目的和意义。
活下去?
怎么活下去?
在别人的枪口活下去?
那颗子弹的弹头在昏黄烛光下泛起金灿灿的光芒,恍若一块黄金。
这是一颗差点就可以钻进他脑袋里的子弹,运气好的,钻个眼一穿而过,带出一团血花;运气不好的,就会先在坚硬的头骨上撞的变形,打着旋的在腔子里炸开。
到现在,戴平安还能记起那股味道,哪怕已经脱掉了那身衣服,可他还是能闻到那碗红油豆腐脑在他的面罩上慢慢凝固干涸的味道。
那是恐惧的味道,恐惧到他连手里的枪都抓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只已经指向自己的枪管一点点的从迷雾中慢慢浮现。
那一刻,他感觉拿着的那把双动左轮重若千斤。
他害怕了。
那把左轮现在就在桌上。
拿起空枪,戴平安把那颗黄金般的子弹装进了弹巢,轻轻一拨,枪油的润滑下,转轮中子弹的尾端划出一轮金色的轨迹,然后被甩进枪里。
拨开击锤,戴平安慢慢的抬起手枪,然后转回来,对准自己。
没有六分之一的概率,枪身两侧露出来的弹巢空空如也;
也没有二分之一的机会,以他的视力,能清楚的看到枪管深处那抹金黄。
一个合格的枪手,不用眼睛看,也应该知道子弹在自己枪里停留的位置。
就像是打开了某个神秘的开关,手里的枪又变得难以把握,以至于戴平安得伸出双手握着枪柄,再额头顶住枪口,才能保持枪管的稳定。
大拇指伸进了扳机护圈,原本无比熟悉,轻轻一碰就能击发的扳机,此刻却像是烧红的烙铁一样灼烧着他的手指,让他迟迟不敢扣下去。
仿佛又回到了那座雾气弥漫的密林中,腥气扑鼻的面罩也再一次的扣在了他的脸上,憋得他无法呼吸。睁大了眼睛,眼前却只有一片浓的发暗的白雾,和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伴随着若有似无的呼吸声,一颗黄澄澄的子弹头从迷雾中浮起,旋转着,一点点的射向他的额头。
他想躲避,但他的脑袋却被那块面罩死死的扣在了原地,而他手里的枪,不但重的抬不起来,护圈里的扳机更是像焊死了般怎么也扣不下去。
一个连扳机都扣不动的枪手,还有什么活下去的意义。
“咚咚咚”
“请进。”
三德推开房门,被邀请的黄飞鸿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还得麻烦黄师傅您亲自跑这一趟,请坐。”
昏暗的环境让黄飞鸿皱了皱眉头,他在门口停了停,在没有发现里面有什么异常后才走了进来。
没有理会戴平安的招呼,进了屋子里的黄飞鸿率先发问。
“中午的事情是你干的?”
今天中午,一辆装饰豪华的却无人驾驶的马车在马匹的牵引之下,停在了犰狳镇大街的正中央。
犰狳镇的居民认出了这是巴利镇长的座驾,车身上密布的弹痕和车门底部干涸的血迹都预示着噩耗的来临。当警察过来壮着胆子拉开车门时,一团黑压压的苍蝇“嗡”的一声喷了出来,然后就是两三颗滚出来的人头。
车里的情况,让刚刚吃过午饭的人们都吐了。
宽敞豪华的车厢内,堆积着几十具被暴力折叠之后硬塞进去的尸体。有的尸体最后实在是塞不进去了,直接割下脑袋硬填进了尸体的缝隙之中。
这些尸体都是巴利镇长的护卫,当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来自犰狳镇。当他们的尸体被警察们硬扣出来,一具一具的摆在地上之后,撕心裂肺的哭声很快在镇子里蔓延开来。
这时警察们才注意到一柄鲍伊猎刀钉在车厢的后方,下面还有一行硕大的血字:
“不听话的代价!”
当听闻这个消息,黄飞鸿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一定又跟戴平安有关,恰好黑三德又过来想请,他拿起药箱气冲冲的就跟过来了。
“原来是那件事,事情呢是我做的,但是!”戴平安揭开头上的毯子,顺手把额头上的冷汗擦去:
“黄师傅不要着急,听我说完,事情是我做的,但人不是我杀的,我只是不忍心看着他们曝尸荒野,帮忙把尸体运回来,让他们魂归故乡,落叶归根而已。”
“你也会不忍心?”
黄飞鸿冷哼一声,坐了下来。在杀人这种事情上,戴平安没必要向他隐瞒,也懒得向他隐瞒。
“话不能这么说,黄师傅,我要是忍心看着别人受难,您也不会欠下我四条人命。对了,亚瑟他们怎么样。”
“亚瑟的咳嗽已经抑制了,玛丽姑娘也醒了,但他们的病根还在,我的方子只能是强健他们的身体,他们的病还需要他们自己扛过去。”
谈到病人,黄飞鸿的面色缓和不少。
“有法子就行,至少不用做着等死,他俩的病交给黄师傅,我也放心。”戴平安轻轻一笑:
“那也就是说,您现在还欠我两条人命。”
“你想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当然是求黄师傅您治病呗,只要您在帮我救治一个人,您欠我的帐一笔勾销。”
“谁?”
“我。”
戴平安揭下包裹着黑毯,露出赤裸的上半身。昏黄的烛光下,惨白的皮肤下泛着死尸般的黑青,说不出的诡异。
没有给黄飞鸿拒绝的机会,隔着桌子,戴平安直接把右手臂摆到黄飞鸿的面前。
“来吧。”
“我要是拒绝呢。”
“咚!”
一只双动式的左轮手枪拍到了桌上,在黄飞鸿诧异的目光中,手枪被戴平安推到了他的跟前。
“您也可以直接帮帮我。”戴平安把枪掉了个,枪柄对着黄飞鸿:“我说过,死在您手里我甘心。”
黄飞鸿低头看了看那只苍白的手臂,又看看那把击锤已经拨开的手枪,抬头看向戴平安。
“你这是在要挟我吗?”
“不是要挟,只是有点心气不顺,想不开。”
戴平安狞笑一声:
“从别人的枪口下捡了一条命,胆子有点怂了。想着治好身体,再把场子找回来,如果要是治不好,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索性求您给个痛快。”
戴平安说的话,黄飞鸿是一句也不信,最后还是冷哼一声,把手指搭在了戴平安的手腕上。
“你这是有点……”
刚刚进入状态的黄飞鸿脸色一变,一把扯过戴平安的另一只手腕叩了上去。
“你怎么这么虚!”
“我……虚吗?”
“你这里受过伤?”
顺着胳膊,黄飞鸿把目光集中到戴平安腹部中央偏右的位置,那里有一块淡淡的伤痕。
“受过,枪伤,刀伤,爆炸都有。”
“不对,不是这个问题。”
放开手腕,黄飞鸿用手指戳了戳伤痕的位置。
“疼吗?”
“不疼。”
别说疼痛了,戴平安一点感觉都没有。
“这呢,疼吗?”
黄飞鸿又换了个位置,用力戳了一下,结果还是摇头。一连换了好几个穴位,力道也越来越重,但戴平安还是没有感受到任何的疼痛,反倒是黄飞鸿的脸色越来越青。
终于,黄飞鸿放弃了摸索,转身打开药箱取出一根银针,银针细的都快看不见了,却有一尺来长,然后顺着伤痕的位置刺了进去。
“扑通”一声,戴平安跪倒在地上。
哪怕心里早有准备,那股钻心剜骨的疼痛还是让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脑门上渗出,咬着牙,戴平安扭回头给黄飞鸿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就是这个毛病,黄师傅,您看该怎么医治。”
黄飞鸿没有说话,而是将那枚刺入身体的银针一下子拔了出来,银针离体的那一刻,戴平安的身子直接软到了地上。
好一会儿,缓过一口气的他才挣扎着,踉踉跄跄的从地上爬起来。
“怎么不说话呀,黄师傅,您不会被难住了吧。”
还在微微颤抖着的戴平安一边笑着,一边坐回了位置上。其实他的这句话问的完全多余,黄飞鸿阴沉的脸,沉默不语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折了一根肋骨。”
“哦?”
“断碴刺进了你的肝脏,你的肝血都可能是黑的,”黄飞鸿抬头看向了戴平安:“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原来是这样。”
和一脸严肃的黄飞鸿相比,终于从痛苦中缓过来的戴平安就表现的轻松多了。他看着黄飞鸿,嗤笑着:
“也就是说这病您看不了呗,还以为多大的事呢,我找个西医不就行了,到时候做个手术把骨头取出来不就行了。”
面对讥讽,黄飞鸿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耐,反而是多了一丝说不出的惋惜:
“时间太长了,你的肝跟骨头已经长到了一起,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能活着,但只要他们一分离,你马上就会因为大出血而死,你根本……”
“啪!”
戴平安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黄飞鸿!我tm忍你半天了,你还有没有点医德,治不了病也就罢了,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这一巴掌,也终于让黄飞鸿反应过来,他仔细看了看戴平安:
“我说了你信吗?”
“我……那我还能活多久?”
“多久……”这个问题让黄飞鸿有些为难:“其实你还活着,就很难得了。”
“也就是说我当时就该死了呗?”
在得到黄飞鸿肯定的答案后,戴平安一直房门:
“滚!”
黄飞鸿有些无奈的走了,前脚房门刚关上,后脚戴平安就拿起了桌上的手枪,对准了脑袋。
这一次,戴平安没有任何压力,终于可以扣动扳机。
“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