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腰系玉带，银色镂空镶边在红色的缎面袍子上，面容凝重。身后还有一个长衫青年，头发飘逸，气质内敛。
二人面对面时，互相打量了一番，纪云宁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他们，也没见过他们。
“您是。”
“现任皮影第四十三代传承人，江逸文，前来拜访。”
说罢微微俯身，态度礼貌而谦逊。
纪云宁凝滞了片刻，他之前还在好奇的皮影戏发展，转眼就看见这一代的其中的一个传承人了。
“二位请进——”纪云宁请两人进屋。
杂乱破旧的小屋突然挤进两个客人，显得更加拥挤了。
“你们先坐。”
纪云宁撸起袖子，提着柴火去门口放壶烧水。
进入屋内的二人原地站立片刻，并非他们想要这样拘谨，而是这个屋子实在无从下脚。
江逸文最先发现了放在桌子上的制作了一半的皮影，他走近仔细观察着，心中对纪云宁再一次的评估。
“已宸，你看这皮影如何？”
已宸看了看，“这个设计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色彩明暗得当，镂刻形神兼备，但是这个停顿，能看出来熟练度不高。”
“不错，色彩方面你一直有欠缺，上色应该像这个皮影——颜色鲜艳，晕染得当，富有立体感。”
“学生知道了。”已宸点点头，虽然老师对眼前的皮影有赞赏，但他心中却不以为意。
老师制作皮影的技艺已经是全星际数一数二，这个纪云宁纵使再厉害，在他心中也比不上老师。
况且，他对老师自降身份，来拜访一个晚辈的事十分不能理解。
纪云宁才多大？二十？二十五？最多不超过三十，有点天赋又怎样，他自己都比纪云宁大，算起来他都可以自称一声前辈。
已宸搬了唯一的凳子给江逸文，自己站在江逸文身后。
“老师，纪云宁条件艰苦，是怎么购买昂贵材料用具的？刚刚在门口我还看见了挂着的上好牛皮。”
“条件艰苦吗？”江逸文琢磨着“艰苦”二字。。
“……”难道不艰苦吗？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他总不能坐人家床上吧！
“嘎吱——”遮掩的屋门被打开，纪云宁提着一个水壶。
两杯水摆在江逸文面前后，三人面面相觑。
纪云宁一点也不嫌尴尬，淡然的看见两个人，观察他们的身份，等待他们讲出来意。
夜色入窗，时间已经比较晚了，现在来找他，一定是带着目的的。无论是进门还是坐下，这个老人明显地位更高，后面的年轻人有可能是他的晚辈甚至保镖。
衣服看上去乍眼，做工却十分细节，内袍还镶着银边，非富即贵。
再结合皮影和最近发生的事情，纪云宁猜测，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彦洁的老师，或者是那位老师的朋友。
猜到了七八分的身份，他就更加从容了。
“没想到，你不仅皮影技艺如此精湛，还如此年轻。”
“前辈，你们既然能找到这里，想必对我的个人资料也比较清楚了，不如有话直说。”
“实不相瞒，我是看了彦丫头送的拜师礼找来的，皮影确实做得好啊。只是，你是如何知道要用光影变幻来表现情节的？”
“原因暂时不方便告知……”
纪云宁还没想好要如何解释他的非遗系统和知道的工艺知识。
本以为江逸文会追问他，没想到对方只是点点头，“我是江家目前的当家人。”
江逸文有些浑浊的眼睛散发出明亮的光，字斟句酌：“江家也是目前北派皮影的唯一传承，我此行来，想邀请你作为任命老师，教导学生们皮影制作和表演节目，只要你答应，想要什么报酬，我都能满足你。”
“我现在还在参加节目……”
“这个问题不大，我可以设计让你脱离节目，而且给你想要的资金和权益，但是你必须答应我以后只为我江家所用，相关知识也不能外传。”
“……”
说实话，纪云宁本来有些心动，但是听完江逸文的话后，又选择了放弃。
他不可能只教导江家，也不可能一辈子表演皮影，他还要向星际输出更多更广的非遗。
纪云宁想清楚后，郑重地摇摇头。
“如果你是因为不放心，可以改姓为江，先认在我名下，下一辈的传承我会全部交于你手。”
“老师！”已宸震惊了。
“不必多言。”江逸文看了一眼傻掉的徒弟，又看向纪云宁，“你意下如何？这笔财富和传承，足以几代无忧。”
改姓江？说到底还是要去深不见底的家族深渊。
“抱歉，我看见了您的诚意，只是我永远不可能为一家所用。”纪云宁认真解释道，“你们进来的时候看到了屋外的展示台了吧，我的生活不止有皮影，还有其他。”
江逸文注视着纪云宁，眼窝微微下陷，透露了一丝岁月的沧桑。
“好吧！”
“我不会强迫你，”江逸文缓缓道，“来之前，我看过一些你的录播，你在直播讲授手工艺制作，你的目的就是当一位老师，一辈子传授手工艺知识吗？”
“……”纪云宁愣了片刻，“我有自己的的规划和安排。”
江逸文的话总是针针到位，这一瞬间，纪云宁确实犹豫了片刻。
“已宸，把准备好的合同拿出来，你先出去等我。”
已宸还没从震惊中走出来，拿出准备的一个文件袋，然后走了出去，一向高傲的头颅都低垂了一点。
江逸文从中抽出两份，直接从中撕成了两半，然后抽出最后一份，推到了桌子上。
“既然你拒绝了我两个方案，不如看看最后一个。”
纪云宁没想到江逸文还随身带了合同，他把桌子上的合同拿起来。
一张纸翻阅过去，很快，他就看完了整份内容。
“……”
合同的大概内容为他要教导江逸文提供的一位学生皮影节目，期限为一年，作为报酬，他将获得江家的资金支持和帮助。
“你说的学生，是刚刚走出去那个吗？”纪云宁想了想，问道。
“没错，他是我的学生，名叫已宸。你放心，既然我要他跟着你，以后你就是他的老师了。”
“……”纪云宁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江逸文，“我不想教敌视我的学生。”
“如果你想把你的知识传授给更多人，你总会需要帮手的，而且你会遇到更多桀骜不驯的学生，这点小事，我相信难不倒你。”
江逸文认真的拢了拢手，“我的诚意都在合同里了，如果你答应，以后有什么问题，江家都是你最大的后盾。”
纪云宁沉思了一会。
其实他是一个不喜欢和人有矛盾牵扯的人，不喜欢麻烦别人，也不喜欢招惹烂摊子。
但是，江逸文说的有一点很对，他以后会被更多人盯上，他不能没有一个后台。
况且，只需要一年时间。
“好，我答应你。”
“很高兴合作。”江逸文率先在合同上签字，随即纪云宁也签上了字。
红色的印章盖在雪白的纸上，留下深深的印记。
＊
江逸文离开屋子后，纪云宁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坐在床上，眼神有一丝迷惘。
江逸文的话犹在耳畔——
“你的目的就是当一位老师，一辈子传授手工艺知识吗？”
穿越来已经过去了好多天，表面上他快速接受了穿越的事实，实则他的心中永远会有一个隐痛。
他还没来得及回家见一见想念他的爷爷，还有他的兄弟，和他一同葬身在泥石流里。
也许高强度的忙碌和生计会让他忘记彼时的回忆，让他不去回想那个大雨倾盆的公路。
但是，一旦被牵起了苗条，思绪就千丝万缕的涌出，让他烦乱。
午夜梦回，他会不会也思考，如果当时不去拜访扎染就好了，如果不选择下雨天出门就好了……
如果听爷爷的话，早日回家就好了。
灯光闪烁，他突然想到拜访过的无数非遗世家，其中大部分家庭都是老人。他们的传承即将断层，孩子们都离开了家乡，不愿意学习枯燥无味的手工艺。
无论传承人的年纪大小，他们都有着淳朴明亮的眼睛，一双手承载了太多。
他为什么会喜欢非遗，想要宣传非遗呢？
也许最初因为热爱，他对于新奇的手工艺有浓厚的兴趣，很乐意去了解他们的发展历史和产生原因。
再然后，就是有种执念，他不愿意看见传统工艺消失，不愿意看见那精妙绝伦的设计失传。
现在呢——
到了星际时代，如果不愁吃穿，不图生计，还愿意宣传非遗吗？
透过灯光，纪云宁看到了无数个坚守的自己，又看见了无数坚守的传承人。
星河斗转，万物变化，无数张脸闪过，最后定格为空白。
还愿意吗？——
他愿意。
＊
“砰——”屋外传出一声巨响，还有一些听不清的说话声。
纪云宁隐隐听到了那个名叫已宸的男人愤怒的话语。
一些争吵声过后，一片寂静，随即听到越野车嘟嘟离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