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正值仲秋,凄霜惨露,然天气晴好,山野溪谷,一路风光颇佳。
司马灵泫三人走走停停,玩了五六日,才到陈留。
二女虽天真烂漫,或可解颐。可是嘴欠的功夫,却是教人招架不住。故而到了这个陈留地界,远远看着天边匣鸣谷的一线瀑布景,杨粲便觉解脱,始绝人间幸甚。
才刚畅快地吁了口气,司马灵泫便赞道:“杨家兄长,弘农杨氏,自古出美人,目见始真。天姿皎然,颜色绝好。”
杨粲狐疑,笑道:“如何又要编排起我来了?你家兄长才是萧萧肃肃,圭璋特异,瑚琏之器,司马千金。”
司马熙贤听他做出这些许强调来,也是直指:“家姐不曾虚言,杨家哥哥何故拿我家兄长玩笑。”
杨粲笑道:“你家姐姐这张巧嘴啊!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先扬后抑的功夫!这几日见识得还少吗?我可不敢承她半句好话半分情。”
司马灵泫嘿然一笑,道:“哟呵,这都被你觉出味儿来了。别介别介。我这张嘴啊,该打该打。”
说着,作势便拍了自己两巴掌,因笑道:“世祖当年亲为誓碑,立于午门,正面飞白‘与士大夫共天下’,背面正楷‘后宫宦官不干政’。
当初窦德太后临朝,要将此碑拔了!托言感寤世祖,要此碑陪葬帝陵——导致朝廷中外,物议如废,说窦后临朝还不够,称制还不够,还意图改祖制,易国策。
说这不但是古往今来,未曾有之妄事!未必不是她窦氏外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试探。窦氏野望,欲壑难填。若无禁止,任其所欲,发展到何种地步,恐满朝衣冠,终不能制!挟天子以令诸侯,则地方鞭长莫及……”
杨粲看了她一眼,不解地笑道:“确有其事。司马氏家学渊博,女儿家亦是什么都略懂略懂吗?”
不过看了一遍恶狠狠地与山核桃斗争的司马熙贤,又绝此话锋不简单。复又面向司马灵泫,待她下文。
司马灵泫嗑了瓜子,吐了葡萄皮儿,随口说来:“你家荥阳公杨羡,不惧窦后淫威,当庭忤逆,直斥太后跋扈,窦氏反心。将官笏置于阶上,脱其官帽,叩头以致碧血流阶——使窦后大为光火,扬言要将他打个百二十廷杖,然后扔到臭水沟里去发烂发臭。若有求情者,同其罪……结果这杨羡公,长身玉立,如松如柏,风神特秀,萧萧肃肃,临危不惧,直视窦后,从容大笑,作绝命诗:愧我区区七尺身,依然国难又秋深。真堪堪伟丈夫哉——连窦后都栽了,詈骂:公以碧血洒明堂,四海共仰伟丈夫——朝廷有此人,朕心甚悦!”
司马熙贤眨眼笑道:“太后打算试试他是不是真丈夫,并且打算让他换个死法。此杨家事,杨家哥哥,应该更清楚吧。”
杨粲脸上红红白白,自是知道这后事乃是:长乐宫,侍太后。
太后妩媚,从容问:君须髯如戟,何无丈夫意。食色性也,伐人之斧。既然杨公得你所愿,杨公难道不该如你所设想的那般,也死一死吗?
以温柔刀,驯之。要教君子丈夫,傲骨碎,作裙下之臣,花下死。
杨粲被小妮子这么一噎,更是气笑了,道:“要我把你们俩促狭鬼,丢出去山里喂狼吗?”
司马灵泫道:“呸呸呸,我好心夸你两句,谁让你先出言讥讽的。”
杨粲冷笑道:“说来,那是我小人之心了。”
司马灵泫忙从司马熙贤手里夺了水袋,递给杨粲,赔笑道:“我就是刚好……想到这茬嘛,杨家兄长别生气啦,我给你顺顺毛——”
杨粲白了她俩一眼,不动声色。
司马灵泫打铁趁热地问道:“不过呢,你说太后是喜欢安陵侯多一点儿,还是杨羡公多一点儿呀?”
司马熙贤接嘴,道:“安陵侯,普通嬖幸之流,往往如过江之鲫,美则美矣,毫无意趣。还是杨羡公这种,妖后贤臣,比较刺激——你说君家高祖,可曾有移情一二?可惜了几十家《汉春秋》,为尊者讳,愣是一个字眼抠不出来。窦后姿质天挺,风容神仙。博综六艺,妙闲女工。很难不让人,心向往之吧……是吧是吧?”
四颗水汪汪的大眼睛,如沁水紫葡萄,殷切地望着他。仿佛是嗷嗷待哺的雏鸟,一心一意,全系于他。
令人恼怒之余,愈添憋屈,索性随口道:“恐我之言,辱及先人。这下可满意了?”
杨粲其人,风流旷达,自非迂腐之人。虽不能口出不逊之言,却也不能逆其本心。
二女听他此言,登时就瞪大了眼。二人相视怔然,稍稍反应回来,爆笑而击掌再三,得意非常。又兼手舞足蹈,似要将他这马车都踏破了。
即使这司马灵泫蹦蹦跳跳地,也只是偶尔嗑到了马车。杨粲以手加额,不得不感叹,两颗矮冬瓜。
即使是两颗矮冬瓜,亦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逊!
今日始知!
司马灵泫兴奋地握着杨粲的手,笑道:“杨哥哥你真好!这次出来可真开心啊!我实在不该因为我六哥讥讽你家,你可比我六哥好太多了!”
说着拿起杨粲的手,真往她脸上打了两下!
柔柔的,滑滑的,如拍在春溪之上。这声音,闷闷的,脆生生的,像夏日剖瓜,解人之渴。
杨粲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嫌弃之情,溢之于表。这次第,看起来仿佛是他拿了先人开涮,逗逗女孩!
这让他很不爽!很生气!
故而,一路上,也只是偶尔敷衍几句,再不想惹出些口角风波,减自己寿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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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了天书阁拜见,童子却道谷主出去云游了,司马赜月前也下山游历去了。
司马灵泫找从兄司马赜是假,要钱才是真。眼下真钱包都不见了,焉能不急。
杨璨似乎瞧出了她的心思,便道:“既然世妹没寻着修允兄,不妨也早些还家。”
又指着一身姿伟岸,须眉朗目的青年人,道:“路上便由我家护送吧,我也好宽心,世妹若有损伤,岂不令我杨氏愧死。”
左右之人取十贯银钱予她二人,充作路上之资。
【PS真的不是杨璨多抠搜啊。古代十贯在古代通货主流为【铜板】的时候,购买力很强了,十贯相当于明清的100两吧。古代100两也很多了,阔佬出门给亲友100两很多了。】
司马熙贤接了钱,却是不应。
司马灵泫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人倒是不用了,不自在,我好容易出来一趟,可别让人管着我了……而且老头也没说让我们几时家去,再玩一阵子也不打紧的。世兄不放心嘛,你给我块你老杨家的牌子,届时谁还敢动我一根耳头发,你说是不?”
杨璨见她打了这个鬼主意,便笑道:“世妹着实孩气,哪里来那么多牌子……即使刻着‘杨’字、‘璨’字、‘家徽’、‘族徽’的信物,旁人若是认了倒还好,若是不认,也是无用——我见你脖子上戴的炎水玉,不就是明明白白的司马氏鹰徽,你还怕有人能动你?”
司马熙贤道:“杨家大哥哥,家姐就是要你给个值钱东西威风威风,你要是觉得‘妨你清誉’,那便算了。哪里需要说出这许多官腔来……唉……怪不得爹爹说这长得越漂亮的男人越矫情。”
杨璨听得小妮子如此嘴刁,倒也不计较,糗道:“最好你爹爹真说过这话!若是你阿姐不顺手拿来给你这个小饕餮换吃的玩的,我又何惜这些金玉俗物呢。”
说着便解下玉禁步,嘱咐道:“——世妹若是要当呢,也可以拆着当,别把中间那块当了就行。”
司马灵泫接过,忙赌咒发誓道:“不会不会,绝对不会,哈哈,哪里能让杨家之宝流落民间呢,哈哈,哈哈。”
系在司马熙贤腰间,发现有点儿太长太累赘了,只得先系在自己腰间。
二人就此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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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司马灵泫二人正在路边野店喝酒吃肉,大快朵颐。
一帮蟊贼押着几大车财宝,驱赶着奴隶往这边走来。
蟊贼见她二人翠羽明珠、光鲜亮丽,不免吃惊,山村野舍无此丽色,更无此富贵。令人大骇,非鬼即妖。
几人将大刀往桌上一扔,说道:“小二上大碗的酒来。”
为首的刀疤脸示意青衣儒者气的手下,前来探探虚实。
司马灵泫道:“我不问你们打家劫舍,你们倒还问起我来了。”
青衣儒者倒是喜怒不显。
刀疤脸并几个粗犷手下,却是不恁,过来就要教训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刀往桌上一扔,笑道:“小丫头,认识这把刀吗?”
几乎就是问她是不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那刀口还沾着血,泛着寒光。
司马灵泫道:“宝贝的认得,不宝贝的不认得。壮士的刀若是三叉戟、偃月刀、就是最次的陌刀、绣春刀,我也认得。”
蟊贼们自是听得她言辞里的讥诮,怒道:“不怕爷爷我结果了你!”
司马灵泫将杨氏牌子一扔,道:“认得吗?”
天下之人,饶是不认得天子,也认得杨氏!百年的王朝,千年的世家。弘农杨氏,贵戚权门,光艳动天下。天下士人子弟皆仰而慕之,往往依附。【PS有这个士人归附的实力,大概是东汉袁氏袁绍这种都能一呼百应、晋南朝的王氏晋中后期的谢氏和北朝隋的崔氏都是勉强】
“你是杨家子?”
司马灵泫道:“这才叫……认得、不认得。几位壮士有勇有武,只会打家劫舍、欺凌妇孺,可不是好汉所为——”
其中一蟊贼冷哼道:“饶是你是杨家子,在这荒郊野岭的,就算是把你就地结果了。杨氏再手段通天,也未必能查到咱们哥儿几个头上。”
司马灵泫幽幽地道:“不瞒您说,我确是杨氏,只是不是杨家人……而是杨家鬼。”
只听得风声起,那二女云雾一般散了。
几人大骇,车子、奴隶亦全都不见了,只有伙计几个若无其事地忙活着。
“真是活见鬼了……”
“大哥您看!”
只见那方桌之上,茶水未干:大丈夫当磊磊落落,今日且饶你几人性命。若不思己过,自当得天诛。
“这写得啥……”
一蟊贼揪过店家,要他认字说明。
却听得天际云端传来那少女的声音:“大丈夫当磊磊落落,今日且饶你几人性命。若不思己过,自当得天诛。”
一蟊贼怒道:“格老子的!”
却被为首的刀疤一大耳刮子掀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