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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香奁中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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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赜独自坐在书房中,处理公文。烛火跳跃,窗棂上映出他的侧影,长身玉立,却又透着难掩的清瘦孤寂。

司马赜端坐于案桌前,倦倦弄笔,却无从下手。

此时,胡瑶端了热茶和吃食过来,并不多言,只道早点睡。

司马赜看着冒着热气的炉子,道:“椒泥四壁,红炉绿酒……”

也不知道泫泫如何了。

胡瑶一边给他倒了热茶,一边道:“明日不就可以见到大小姐了嘛,公子宽心。”

司马赜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胡瑶又道:“大小姐的东西都比照着您安排了,公子可还有别的需要添置的吗?”

司马赜摇了摇头道:“……泫泫向来不挑。”

胡瑶又嘱咐了几句,便识趣退走了。

河朔天寒,不过大雪节气,却冰冷如河内冬至以后,无端想画梅花消寒图了。

他缓缓伸出右手,握笔,蘸墨。

肆意挥毫,在宣纸上轻描淡写地画出一幅仕女图来,笔画细腻柔和,姿态栩栩如生。

司马赜盯着画上的仕女,神情恍惚,久久未动。仿佛真正存活于画卷之上的活生生的仪貌,仿佛长夜叹真真,她便能立时现形与他相见。

许久之后,他喃喃道:“本想画梅花的,竟是画了你——若是泫泫,泫泫见着了,定又要说我辱她形象。若是趁着她高兴,没准还能撒娇撒痴地问我,图画与奴谁娇俏,若是图画胜妾容,请郎今日伴画眠。”

而后挥毫草书题跋: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君恩不可长,长乐是长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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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赜唤了一声,胡瑶便走了进来。

司马赜并不抬眉,只道:“荀斐那边,多去看看,什么好物,都不要吝惜——你把四太子送的玉髓和人参拿过去些。我明早也会再过去问候的。”

胡瑶躬身回道:“这个自然,公子放心。毕竟她对公子不仅有情,还有恩。定州荀氏,多少还是要顾忌一下的。”

司马赜嗯了一声,又道:“她失血过多,怕是会冷。你把泫泫那件狐腋裘给她吧,之前也是特意做大的。”

胡瑶皱了皱眉,道:“大小姐也会冷的吧?”

司马赜道:“以后,自是让她待屋里了。”

胡瑶瞟了一眼桌案,隐约见那画中人竟不是司马灵泫,也是狐疑。却也不曾多问,只是领旨退下。

画中人,与司马灵泫三分相似。

十二岁那年,还在匣鸣天书的司马赜与众人赌约。

大雪天,上山打饿虎。

他运气佳也不佳。佳的乃是,他若是打了二虎,冠军可以说是舍他其谁,板上钉钉的了。不佳的乃是,一公一母二虎,他怕是应付不来。

拼尽全力,好歹还是成功打死了二虎,他却筋疲力尽,累倒在了冰天雪地里,为山中采药女王娇梨所救。

王娇梨,人如其名,美得像千树万树盛放的梨花,美得像纷纷扬扬如瓢泼的大雪。而冷冷的大雪里,她向他走来,如日月临怀。

其实那日,若非王娇梨救了他,他大抵也不会死。

因为七弟司马绩和从妹司马灵泫、公孙钰、王璿宁等人派了几百人在大雪封山里找他。

司马灵泫和郑瀹一路,更是非常靠谱地找到了他打虎之地,更随着脚印找到了王娇梨山腰处的茅屋。

司马赜躺在床上,将醒未醒,就听着司马灵泫和郑瀹,在说着话——

司马灵泫气气鼓鼓地说自己这大冷天出来这老半天,还生了冻疮。又说六哥打两只虎,怎么着也比郑瀹从兄郑允强。

郑瀹一边给她药浴洗手,一边却与她斗嘴,说司马赜虽然武艺高强,却没能按时回去,如何也不能算赢了的。

二人一边斗嘴讨论着司马赜与诸人胜负如何,一边想着怎么把司马赜给弄回去,没准还来得及。

司马赜醒了,只是冷冷地道:“不重要。”

二人皆惊。

司马赜又补充道:“不必了。”

司马灵泫支支吾吾地道:“不是……至少不能输给郑允啊。”

司马赜难免失笑,却看着郑瀹道:“我又有哪点比不上郑允的?”

郑瀹马上狗腿地顺毛道:“郑允瘪三。”

司马赜未婚妻王璿宁,被郑允家倚着襄帝的势力,威逼利诱王氏和司马氏退婚,而与郑允订婚。

此番比试虽然算不得什么,仅仅是因为郑允和司马赜都参加,王璿宁正巧也在匣鸣天书,而显得为人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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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娇梨和司马赜,贫家女救了贵公子。若非如此,此二人怕是此生都不会有交集。

无交集,自是不会断送了卿卿性命。

王娇梨并未烦扰司马赜,然而却不知怎地,惊动了司马赜的母亲杨氏。

杨氏聪敏且才明,更有钟郝之妇德。只是御夫强忌,教子严厉。

那日杨氏有如天降,大清早地就到达匣鸣天书。

她倒是顾惜脸面,只是关起门来训子。

却是把内屋的司马绩和司马灵泫惊醒了。

杨氏道:“让你在这边好好跟着老太傅念书的,结果你呢?”

司马赜给杨氏敬茶,杨氏晾着不接。他只能仍保持着跪姿,恭谨回复:“儿子不曾懈怠,母亲此行此问,儿子惶恐。”

杨氏道:“先前,你与郑允他们打虎受伤一事,事出王氏,我也就不论了……”

司马赜道:“非干王氏。”

杨氏道:“我说了不计较了!要说的是你这个——”

杨氏瞥了一眼诗词错落的七宝镜台,一把拂落,冷然说道:“什么污秽东西!”

司马赜道;“镜子,本就是辟邪的,何言污秽?”

杨氏道:“画上画真容,梦里不相逢。嫦娥应自问,何缘不团圆?这是什么路子?谁给你写的轻艳东西?”【PS轻艳是个中性词。这两句,单拿出来,要是女的写给男的,确实轻艳。】

司马绩和司马灵泫听到那么大动静,忙跑过来跪下求情,道:“阿母,这是上月阿兄生辰,我们给他凑钱打造的‘辟邪宝镜’。”

杨氏冷哼道:“你兄长确实需要辟邪。”

言外之意,凛冽讥诮。

司马绩道:“题字都是书院的兄长们题的,阿母如何不明来龙去脉就苛责阿兄?”

杨氏怒道:“我计较的是题字吗?你休得给我避重就轻!”

司马灵泫道:“婶婶,远道而来,怕是尚未用饭。六哥做的早膳可好吃了,您要不用个早膳,待六哥课后,您再仔细审他?”

杨氏道:“我没想审你们哥儿,是要他给我个态度!”

司马赜道:“母亲,儿子不明白,您需要什么解释?需要您这么大老远过来一趟?让人看笑话!”

杨氏见她的好大儿,如今竟敢质问他,也是怒道:“你七岁的弟弟和你七岁的妹妹,能看你什么笑话?若是闹大了,才叫笑话。”

司马赜不言。

司马绩忙给跪走过去,给杨氏揉腿,撒娇道:“阿母,你想听什么,儿子给您一条条一桩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杨氏怒瞪他一眼。

司马赜道:“君自名千古,吾犹怜人情——李复。三春阳景无须钱,桃李春风都作陪——公孙钰。画上画真容,梦里不相逢——王璿宁。水冷山寒处,芳月丁香雪——路过的。精华欲掩难,娟娟魄自寒。嫦娥应自问,何缘不团圆——李复友。玉在椟中,钗在奁中,还如一梦中,一个朋友……”

杨氏幽幽地道:“什么晦气朋友,你连他的名字都耻于出口不成?如何竟也镌刻在这宝镜之上!你能作何分辨。”

司马赜道:“她曾经救过您儿子的命。”

杨氏淡薄的目光瞥过司马赜,道:“……然后呢?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吗?反了吧,六哥儿。”

一语双关。

字字诛心。

司马赜呼了口气,刚要启口……

司马灵泫见势头不好,忙哭泣道:“婶母,都是我的错。上月,我们闲着无聊,就玩起了游戏。我们几个顽童,玩的是蓍筮、扶乩。给六哥哥……算的不是很好。然后我们去灵女庙里问解法。说是九九归一,九个有福且爱他的人,给他祝福,便能化解一二。于是……”

杨氏冷笑:“不巧这镜子还被我打破了,岂不是塌天大祸了!你看看你的好弟弟好妹妹,都被你教唆得诓骗长辈了!”

司马灵泫忙连连摆手解释道:“不不不,婶母误会,婶母误会……”

司马赜淡淡地道:“母亲远来辛苦,炉里有茶,锅里有饭,母亲慢用,儿子晨课要迟到了。”

杨氏气得捶胸,怒道:“这就是你敷衍你母亲的态度!你的父亲你的祖父你的师父,就是这么教你的吗?老太傅年年夸奖你学业甚佳,数一数二,且用你那刁钻的舌头说说‘玉在椟中,钗在奁中,还如一梦中’是个什么道理?真有小/贱/人要做你‘香奁中物’不成?你也还能不要脸地摆出来显摆招摇!圣贤的道理,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PS“香奁中物”:性/关/系的姬妾婢。

玉在椟中,钗在奁中,还如一梦中:玉在椟中求善价,是男女都可以用的,其意思并不香/艳/下/乘。钗在奁中,就完全是女性用的。这里可不是红楼梦(也许红楼梦也存在“褒林玉贬薛钗”的意思。玉在椟中求善价的意思,就是比钗在奁中,意思高……很多。)就是女性的化妆匣子,纯女性。钗也是纯女性。古代,纯女性的飞,飞升,就只有“待男的”“靠男的”了。古代男的(女的)求善价肯定不是卖/屁/股。不是贬低钗(女),奁(女),是本来红楼梦作者这两句玉钗的意思,就是后面为了配前句玉,钗的那句凑得很下乘,当然红楼梦褒林贬薛也不是一处两处了。也许红楼梦作者就只是为了那么一写吧,但是我这后面加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还如一梦中”就有点“轻艳”了。就是玉啊,钗啊,两句就是纯女的爱情词了。玉在椟中等着,钗在奁中待着,我应该在哪里等待着?你的梦里还是我的梦里吗?虽然有点那啥轻艳吧,但是并没有很“香艳”,朋友之间,男女之间,男男之间,兄弟之间,夫妻之间,情侣之间,师生之间,都能用。古代gay里gay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两句还谈不上“香艳”。但是非要说香艳也行吧!毕竟女的给男的写的,你写个说祝福人一飞冲天,玉在椟中+某句+还如一梦中,是完全OK的。尴尬就尴尬在“钗在奁中”,就是说女的就是说女的就是说女的,没法儿圆过去这个。礼法脑、爱子脑的老太婆,确实会不恁狐媚子这么勾搭她宝贝儿子的!大概只比“金钏儿跟贾宝玉‘调情’好一点儿吧”,金钏儿和贾宝玉确实是在调情。母婢和哥儿确实不应该这么着,金钏儿在其位,说话是有点儿出格的。宝玉就没有责任吗?金钏儿干活干了多少年了,她不知道?宝玉养废了的,他真傻还是装傻有待考证,始料未及和不知道不能勾搭母婢和不能对母婢不检点他真傻真不知道也是有可能的。】

注:为什么这句女的写给男的,有点儿暧昧的,男主还能不要脸地摆出来显摆招摇!1人类对“恩人”都是很宽容的。2男性对爱慕他的女性都是很宽容的。3少年对爱慕他的女性更是很宽容的。4我(们)不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嘛!我又不喜欢她,这句也没有很出格,摆着怎么了?

更何况这是这群人要给他祝福,到了王娇梨,她这么来一句,都说出口了,难道还要咽回去?王娇梨她冒昧吗?冒昧。王娇梨她有错吗?这件事她做的不对,但是不能说是有错的,只能说是有点“故意”的成分。有挟恩的意思吗?没有。但是有骄纵的意思。

杨氏怒极,顺手抄了个镇纸往司马赜身上砸!

好在她也只是发发脾气,并未真要打他。故而镇纸只是在司马赜身旁杂碎开,其声之大,足以震慑。

司马绩扯着杨氏的袖子,一边哭,一边抹泪,道:“母亲是真的。阿五妹妹给阿兄卜的卦不好,我还刺血给阿兄重卜了一卦,还是同样的意头。我们都怕死了——结果母亲还要疑心我等是故意维护阿兄而不敬母亲。”

杨氏冷笑道:“是吗?我这也有这不肖子的一卦。你们若说得对得上,我倒是可以饶了他去。”

司马灵泫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不祥之言,不能多言。我给婶婶写下来,然后烧掉干净。”

杨氏道:“老妇三洗耳呢!你过来我边上说,我且听一听。”

司马灵泫刚要抬脚起来,便被司马赜拉住,他道:“母亲,你管太多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惴惴。

司马赜道:“镜面上的‘江海清光,剑是玄霜。晓露水仙,人是六郎’,乃是七弟和六妹妹早先给我的评价,我很喜欢。难不成‘晓露水仙,人是六郎’也是艳词?”

司马赜的这番质问和围魏救赵,着实是把司马绩和司马灵泫虎了一跳,真怕这俩疯批母子,会殃及池鱼。

司马灵泫道:“江海清光是七哥说的!”

司马绩道:“晓露水仙、剑是玄霜,是阿五说的!”【PS四舍五入,这词还真是司马灵泫给司马赜的。江海清光,不一定是形容剑的,但是她说了剑。她说了剑,又说了形容人的晓露水仙。司马绩的“人是六郎”算是顺着下来了的。】

司马灵泫道:“人是六郎不是我说的,七哥说的!”

杨氏怒道:“你别给你老娘扯别的!这两句词,美得很!我还要赏他们呢!你那两句,什么腌臜词汇,女子奁中,奁中女子,实在难以出口!你以为我过来是专门骂你几句出气的!正值你十二生辰,这刚一轮,大伯才能给你开了一卦,你妹妹方才不也说你卦象不好嘛!你这不肖子,都不知道你怎么死的……”

说着便拿着帕子拭泪,哭了起来。

司马赜麻木地叹了一口气。

说实在的,他并不信这个!但是,多少也跟凡人一般,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

杨氏屏退众人,冷硬地说道:“你伯伯的话总要听吧,你的卦签是——玉在玉椟中,人行天地中。朝卧管宁席,日暮有轩冕。朝系紫绶,暮无宗庙,酒色财气,酒为色媒。要你戒杀远色,免得有命无运,殃及池鱼。

果然,还真是你伯伯算对了!这狐媚子!什么村姑!还能跟你这闷葫芦搭上话,竟然也能有来往?倒真是绝好的手段!阿允啊,你才十二!多少也应该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女子,身外之物耳,你出身士族,又这般人才品貌,要多少佳妇美姬没有?情爱一词,从来凉薄,女色,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可久恋厚爱。”

司马赜冷冷地保证道:“我知母亲是为我好,由爱故生怖。只是母亲多虑了,我与旁人,皆无私情。”

司马赜怕她不信,甚至还加了一句:“——包括王璿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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