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识月手中握着的毛笔一顿，抬起头看着陈定言：“陈掌院可否细说？”

她被陈定言的这句话勾起了兴趣。

陈定言解释道：“我记得林姑娘在朝中说，想要在京城也开设一间图书馆，对吧。”

林识月点头：“陈掌院似乎清楚陛下对我说了些什么？”她的话中带了试探。

陈定言宽和地笑笑：“我可以说是看着陛下长大的，他心里想些什么，我还是能猜到几分的。陛下应当同意了林姑娘的要求，不过几日，想必户部就会把批条送给姑娘了。”

“但不知林姑娘是否有想过，下一步，这图书馆中的书，从何而来呢？”

陈定言的最后一个问题如同一束闪电，从林识月脑中闪过。她终于找到了之前困扰自己的那个说不清摸不着的问题所在了。

她总觉得有些问题，却又找不到问题在何处。

原来是在这里——京城不似洪州，有个地下书市，几乎大量的书册都归皇家管辖，剩余的书铺所售之书，也是有专门的皇家印书局管束，并非由民间开设。

“我若是去印书局拿书......”林识月喃喃道。

她知道自己的这一举动不仅仅是和朝中那些老古板的观念相悖，还动了许多人的蛋糕。毕竟图书馆一旦开设起来，必然会有一定量的人到图书馆来借书，买书的人自然少了许多。那些书铺的老板自然是不乐意见到这般场面的。

所以，这也是现代社会之中，大多图书馆都是国家出资建设的原因之一。

但林识月却不敢奢求皇帝再帮她出资且摆平这些商户了。光是朝中那些大臣，就已经是一道阻碍了，更不用说这些商户，皇帝更无暇应付。

这图书馆又是个新兴产业，皇帝也不至于这么信任林识月，什么成效都没有看到，就直接花大力气帮她建设。

“林姑娘若是直接去印书局拿书，那些商户定然会竭尽全力地阻挠，或许能拿到一些书，但最新的书册却不一定能拿上的。”

“所以陈掌院是想......？”林识月眼神亮晶晶的，想明白了什么，干脆放下了手中的毛笔。

“是，我想让林姑娘凭借这一手手艺，‘以书换书’，顺带收一批老旧的古书。”他说。

这的确是个很好的主意。

林识月分析着利弊，想着。早期的新书，可能在商户的偏见和朝中那些大臣的阻挠之下，不一定能拿到，但那些已经破损的旧书却不一定了。衡朝修补书籍的手艺并不算好，大部分书都只在表层修补，内里该是怎样就还是怎么样。借此机会，不仅仅可以拿到那些百年的旧书，还可以趁机与一些商户打好关系——永远僵持下去，总不是个长久之计，共赢共存才是正道。

她朝着陈定言用力点了点头：“多谢陈掌院，这的确是个可行之策！”

陈定言对她回以一个微笑，放下手里的书，拉着奚知雪到了一旁温声说些什么。

林识月也继续垂下头，专心于眼前的剩下几本书的修补。

书带给她的，永远是宽容的拥抱。

等到外面的夜色逐渐晕染完了整个天空，林识月才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发酸的肩颈，放下手中的毛笔，小心翼翼地收起了平摊在桌上的几本书，抬头看着坐在她身后的奚知雪和陈定言，开口道：“陈掌院，还剩了四本，今日怕是来不及了，我过几日再来修补可好？”

陈定言自然是没有意见。他看着外面的天色，还特意送了林识月一本书，顺带叫来乾明书院中的马车，送林识月回了客栈。

回了客栈后，忽略掉客栈内小二有些畏畏缩缩的眼神，林识月上楼回房间休息了一同，和在房间内焦虑了一日的寸碧聊了聊，谈了谈日后的打算后，便熄灯休息了。

第二日清晨，户部果然遣人送来了批条，还顺带着给林识月分了个不错的铺面，省的林识月自己再花功夫去找店铺了。

客客气气地送走了户部的人，按照昨日和寸碧商议好的的安排，寸碧出门去店铺所在地准备装潢，林识月则前去印书局，看看能去拿来多少书。

印书局在东市，距离崇贤坊有些距离。林识月花了半个时辰到了东市，还没有走到印书局门口，就看见印书局门口已经挤着许多人。

林识月垂下眼，叹口气：“......看来今日不会太容易了。”

她快步上前，拿着户部给的批条，排在人堆的最后面。大约等了有半个时辰，才轮到了她。

将批条递给印书局的人时，她很清楚地看见，那人的嘴角挂了下去，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又碍于旨意，只能勉强收回了还没有出口的话。

“望月图书馆，是吧。”他把批条拿给后面登记的中年人看，那中年人想也不想，便张口念了出来。

登时，躁动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林识月苦笑，她该庆幸自己排在队伍的末端，现在四周的人数不算太多，若真的有什么骚动，也没有那么难对付。

不过......她眉眼微动，这也算是个机会。

“劳烦了，”林识月思忖片刻，温声开口，眉眼如画，“望月图书馆，我来领书，敢问当季新书还有余量吗？”

登记的中年人张了张口，前头的那个人直接打断了中年人想要说出的话：“那边还有十余册的《故史渊源》，那边——还有些上月余下来的话本，你自己看看去。”

正如林识月所料，他提及的那几本都是些老旧的书册，最新也不过是上个月的。她草草的看了一眼——这些话本也都是些次品了，边角卷曲、封面灰黄，一看便是被人挑剩下的。

但即使如此，加上这些，一共也就二十来本，还是远远不够的。

林识月也不恼：“那今月的可还有？”

她记得最近京城最为时兴的话本今日刚刚上了。

这一回，没等那印书局的人先开口，一旁站着的一位书铺老板阴阳怪气地开口道：“来得这般迟，怎可能还有——就算有，也不能给你啊。”

林识月失笑：“怎么不能给我？”

那人挑衅般上上下下打量了林识月一番，冷哼出声：“你不是开什么劳什子的图书馆吗？那新书给你了，谁来我们这儿买书啊，女娃娃，你得懂点规矩。”

林识月一点也不生气，笑道：“照您这说法，这新书就只该卖给您了，这样，所有想看书的人，都去您那儿买，那不是对您最好了吗？”

周围发出一阵哄笑声。

那老板面色涨红，伸手指着林识月，憋了半天，也只憋出来一句：“胡言乱语！这怎么能混为一谈？”

林识月自然知道不能混为一谈，但她还是说：“这怎么不能混为一谈了？您卖书，我其实也是卖书，就是方式不太一样罢了。”

那老板伸手非常无礼地指着林识月，若不是手里还抱着书，只怕是马上就要冲上前去动手了。

“罢了，姑娘，你来，我这儿还有些新书，但不太多了，你来挑挑吧。”那坐着的中年人看不下去了，起身对林识月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林识月上前去，这才看见在他脚边有个大大的竹篮，里面还散乱地放着些书，大约有着七八本。

林识月也不贪心，从其中挑选了十来本带走，加上方才的二十来本，拢共拿了三十多本。把这些书装到竹篮里，准备趁着不注意时放到储物空间里的林识月揉了揉太阳穴，抬起头笑眯眯地对着那中年人道了声谢。

那中年人犹疑了一下，还是勉强也回应了林识月一个笑容，并开口好心问道：“姑娘，那书里有些不太好了，你若是拿着，我便给你便宜些？”

林识月忙点点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那便多谢您了。”

那中年人哎了一声，低下头拨算盘：“也不用谢我，这些书破成这样，你还得花大价钱找人修一修——莫怪我多嘴，我也听说你这图书馆是怎么个回事，但那人啊，都是看外表的，你这书要表面不好看，也没什么人愿意‘借’的。”

林识月吃力地放下手中的竹篮，伸手整理了一下鬓边的碎发，不在意地点头：“您放心好了，我会修书。”

她随意地丢下这句话，就如同丢下了一颗惊雷。

周围因为她这句话，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中年人拨算盘的手停了下来；方才出言讥讽林识月的店主僵硬在了原地，手里的书一时不查，啪嗒全部掉在了地上；门口印书局的人嘴巴长得大大的，仿佛含着一个鸡蛋。

周围投射而来的目光让林识月有些坐立难安，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也不是第一次说自己会修补书籍，但在这里......似乎得到的反应格外的大？

“姑娘，拢共三十二两，”半晌，那中年人才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有些嘶哑地说着，似乎想要确认些什么似的，他忍不住问，“姑娘，你当真会修书？这可不是用糨糊把纸张粘起来的活。”

林识月从荷包中摸出了一两黄金，再摸出些碎银搁在桌上，一边想着在京城，书籍果然贵，这么些钱恐怕够人吃上一年的饭了，却只够在这里买上三十来本书，一边认真地点了点头：“是，乾明书院的陈掌院也能为我作证，诸位若是不信，自可以去问他。”

陈定言的名头果真好用，听林识月搬出来他，众人怀疑的心思也收敛了起来，转而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林识月，似乎想要从她身上发现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难怪能开什么......图书馆，原来是会修书。”有人嘟囔了一声。

林识月虽然还是不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不妨碍她意识到，现在的形势对她极为有利。她吃力地拎起那一篮子的书——一旁小厮忙上前帮她提起，慢慢走下台阶，在走出人群时，突然脚底下打了个弯，转到了方才出言嘲讽她的那位店家身旁。

现在他的面色已经十分难看，见林识月靠近，也只是僵硬在原地，没有动弹，原本张扬嘲讽的眼神现在也全然消失不见，只直勾勾地盯着灰扑扑的地面，仿佛那上面有着铜钱一般。

“得拿好书，”林识月好像没看出他现在的异状，笑眯眯地弯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一本书，掰开他紧握成拳的手，把书塞到了他的手里，“都皱了，封皮也脏了，您开书铺的，若铺子里都是这些书，那谁还来买呀。”

“若是需要我帮您修一修，就来我的图书馆。”她笑，“也在东市，槐花巷子最外头那间就是了，很方便的。”

她特意说得响亮，于是不仅仅是这位店铺老板听见了，周围围着的其他人也听见了。

林识月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围其他人或沉思或惊疑或不屑的神情，也不在意——总之，这一趟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她挤出了人群，朝着自己图书馆的方向走去，身后那小厮忙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也不知道寸碧那边怎么样了。”她想着，加快了脚步。

在她身后，那人群终于像是解封了般，寂静许久的空气慢慢散去，有声音在细细簌簌的讨论着林识月。

那书铺老板面色难看到了极点，却也只是一言不发地弯下身子，一本一本地捡起了地上散落的书籍。

那拨着算盘的中年人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转头对着印书局的那人开口道：“去库房看看，时新的书还有多少，都寻来，各拿三本......五本吧，送去槐花巷的望月图书馆吧。”

“不就是会补书吗？也......也没什么大不了吧......”那人开始还有些不忿，后来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荒唐，慢慢地低了下去。

中年人瞪了他一眼，收回了目光：“看着吧，那姑娘是个有本事的，指不定啊，还真能让她做出些事儿来。”

＊

京城的风吹到了洪州。

几日后。

洪州的一处村落中，坐落着一处精美华贵的房屋，与周围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然途经这儿的村民却丝毫没有意见。

“吱呀”一声，坐在里头的人拉开了窗，露出一双苍白到了极点的手，白得刺眼，仿佛是从来没有照过太阳般。

而打开窗后露出的那双脸也是同样的苍白。他是英俊的长相，薄唇翘鼻，眼神微微上挑，若不是白得不可思议的肤色和他眼中透露而来的阴翳神情，倒的的确确是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

阳光从窗户照入，照不亮整个房间。

只依稀看见，房间的最里端，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处灵|位。至于祭|奠的是谁，的确看不太清。

池康朝外看了一眼，收回了目光，面无表情地关上了窗户。

屋内又陷入了昏暗，唯有最角落的烛火散发着微微的光。

他转过身去，变脸一般，神情一瞬间变得非常柔和温良。池康走到那一处灵|位旁，在蒲团上跪了下来，熟练地上了香，接着便安静地在原地看着灵|位，目光一瞬间变得格外深情。

却又显出几分诡异来。

咚、咚、咚。

门外有人敲门。

小厮怯生生的声音被门阻挡的不太清晰，但也还能听明白他说了些什么：“老爷......有信，京城来的，是林家的儿子。”

池康原本不想起身，但听到后面，才有些倦怠地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开了门接过了信。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你们还记得池康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