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当中论感情,太过奢侈,尤其是像窦建德这样,能力出众又胸怀大志的雄主,因为数面之缘就千里迢迢派兵来救,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窦将军,有话不妨直说,我杨妙贞不是稚子痴儿,如此天真的理由还骗不倒我!”
墨甲将雪肤烘衬的格外醒目,殷殷血痕点缀着绝美无瑕的面孔,平添了三分肃冷孤傲,熟悉,却又陌生。
而这,恰恰就是姜婉记忆中的,那个女子的模样。
璀璨,耀眼,总以冷颜傲骨应对旁人的趋之若鹜,独以那珍宝般的温柔宠溺着自己。
譬如,推开家门时的满桌珍馐;
譬如,生病时无微不至的关怀照料;
譬如,生辰时精心准备的别样惊喜。
还有雨中的伞,醉时的茶,疲惫时的怀抱,失落时的亲吻……
只可惜,曾经一切的美好都被姜婉自己弄丢了。
“贞娘,窦公一番好意,切不可太过失礼啊。”
杨玄奖沉下声,故作嗔态地瞪了眼妹妹,明面上给乐寿军众人留足了面子,言语中对杨妙贞的维护却分毫不少。
“不过窦将军,王兄,舍妹言语虽然冒失,却也不无道理,她肩负着数百条性命,何去何从必要慎重,因此,两位若是拿不出充分的理由来,莫说贞娘有异议,只怕这几百将士心中也必会犹疑不定!”
杨玄奖到底是在官场中历练过的,那叫一个圆滑老练,不卑不亢,他的意思很明确:
我们目前穷途末路,有个去处那是巴不得的,但你们也别瞎扯淡,有什么话挑明了说,毕竟我们也不是非去你们乐寿不可,靠这几百精兵做家底,我们兄妹也不是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这下子轮到姜婉为难了,实话她倒是想说,可怎么说?哦,就因为在黄河边惊鸿一瞥看到熟悉的身影,自己就跟便宜老爸窦建德闹着要来追媳妇?
虽然隔了一个生死,但姜婉却非常清楚自己提出分手决绝而去时,杨妙贞所体会到的那种焚心蚀骨的痛楚,背叛,欺骗,有这样一个结横在心间,却还毫无顾忌地说出心里话,最终的结果必定是同阿贞彻底撕破脸,还谈什么同去乐寿?
心中急得滚如沸汤,表面上却还得装出一片真挚的平和模样,暗暗苦笑一声,姜婉不禁摇头自嘲:当真是自作自受啊!
正思考着该编个什么理由搪塞杨妙贞,姜婉便看到对面军阵中跑出一个妙龄女子,素衣襦裙,生的婉约清秀,虽在奔走中,可仪态却不失优雅沉稳,与杨妙贞附耳交谈的亲密样子更是让姜婉心中警铃大作。
明明之前阿贞只会同自己这般亲近的,现在,唉……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女子同阿贞是什么关系?
那边姜婉还来不及打翻醋坛子,便听到王伏宝一声高呼。
“哎,杨兄,你怎么吐血了?”
“补药吃多了,吐一点清理下肺腑,无碍,无碍。”
话音未落,杨玄奖挣扎着晃动了几下身形,随即颓然跌倒,众人上前查看,发现杨玄奖双目紧闭,气若游丝,一副危殆之状。
这一夜奔波,全靠着一口气撑着,此刻骤然放松,自然人也就垮了。
从绑在手腕上的针囊里取下银针刺入肌肤,杨芷若麻利地封住叔父的穴道,纤纤玉指往脉搏上一搭,须臾,本就疲惫的面色更是凝重起来。
“小姑姑,叔父内伤迸发,经脉受损严重,必须尽快寻个僻静地方疗伤,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哥哥伤的多重,杨妙贞心里比谁都清楚,芷儿曾严肃地提醒众人,杨玄奖需要静卧休息,三个月之内不能上阵搏杀。
可这句话说完还不到半个时辰,杨玄奖又重新跨上了战马。又是夜袭,又是埋伏,此刻这羸病之躯怕是雪上加霜,愈发严重了。
“原来是小侄女,还好,还好,警报可以解除!”
姜婉听过“楚国公为妹拒婚举兵造反”的传言,虽然不可信,却也能窥见杨家几个哥哥对杨妙贞的宠爱,凭着自己对阿贞性情的了解,只怕她也早就发自肺腑的将杨家众人都当成了亲人。
看如今情形,楚国公一门恐怕只有这三个硕果仅存了,彼此在心中的重量自是不言而喻,莫不如利用给杨玄奖治伤这个由头先说服众人一同启程,自己也有时间好好琢磨一下邀请众人前往河北的理由。
“哎呀,那个杨将军,俺和杨兄是朋友,姑且厚着脸皮叫你一声妹子。”
追妻助攻谁最好,河北大将王伏宝,看的出这个朴实憨厚的燕赵汉子是真把杨玄奖当朋友,打心眼里关心兄弟的安危。
“现在缺粮少药,赶快寻个村镇安顿下来方才能给杨兄治伤,咱们就别再耽搁了。,”
“妹子你放心,俺王伏宝用命给你担保,乐寿军绝对没有恶意!”
听着王伏宝一顿连珠炮般的输出,搭配着真挚的表情,言辞恳切连姜婉都要被感动了。
看得出阿贞对自己是有些抵触的,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姜婉心里却异常高兴,因为杨妙贞越抵触自己,就说明她是阿贞的可能性越大。
不过这种情况下有些话自己就不太方便说了,因此必须要有一个强力助攻,而王伏宝恰好就在无形中承担了这个角色。
说的好,王将军就这么继续说,追妻第一助攻王比特的称号我就颁给你了!
“好,就跟你们走,冲王将军的推心置腹,贞娘愿信将军赤诚!”
杨妙贞同芷儿对视一眼,得到对方肯定的目光后,遂郑重向着王比特和姜婉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表示自己同意了对方的提议。
在低头的瞬间,目光扫过姜婉时,杨妙贞发出了一声不易察觉的哀叹,若非为了哥哥性命,就冲姜婉那张脸,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选择同对方一路的。
皇天原,气势恢宏的大营已成白地,断壁残垣,遍地焦尸。
宇文化及在众将的护卫下,步入杨玄感中军帐所在,看着废墟仅剩半截的青铜槊,宇文化及用衣袖掩着口鼻哼声问道。
“确定杨玄感已死?”
“万无一失,末将昨夜亲自用长枪贯穿他的胸肺,临死前他引燃鱼油,将中军帐焚为火海。”
铁枪大将来护儿余光瞥向枪头上干涸的血渍,心中愤懑之情有了些许缓解。
杨玄感这个家伙,先是诬陷自己谋反,然后又打着平叛的旗号举兵作乱,里外里就可着自己一个人祸害,简直岂有此理!
如今死在自己手中,这口恶气可以出了。
“来将军神勇,手刃逆酋居功至伟,本相必要奏请圣上,为来将军请功!”
宇文化及已经接到左天成战死的消息,好不容易拉拢的人才没了,为了日后的大业,他得赶紧寻找后备力量。
举荐来护儿正是他的一步棋,经他的手推荐给皇帝,天下人便都会认为他是自己门下,朝中其余势力就会断了拉拢他的心思。
同时广而告之天下,说是来护儿杀了杨玄感,那么逃出去的那些叛军余孽势必会对他恨之入骨,如此,不死不休,来护儿想要过安生日子就必须投效自己阵营,为我所用。
如此可谓一石二鸟,可笑来护儿不懂这许多门道,还在朗声叩谢丞相大恩,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樊子盖听令!”
既然人是打着樊子盖部下的旗号逃走的,那么樊子盖势必要给众人一个交代,别问理由,问就是你倒霉。
其实不止宇文化及看樊子盖不顺眼,昨夜参战的几万大军都看樊子盖不顺眼,我们在前边拼命,结果后方让人打着樊子盖的旗号混水摸鱼了,大家能看他顺眼就怪了。
“圣上不日将驾临东都,若是听到这漏网之鱼打着什么什么将军的旗号逃走了,只怕会龙颜大怒,因此还望将军莫辞辛劳,率麾下精兵追剿漏网叛军,务必斩尽杀绝。”
自打杨玄感起兵后,就是樊子盖和卫文昇两个人顶在前面,恶仗硬仗都是他们打,眼看着大功告成却让别人摘了桃子,卫文昇战死了倒踏实,可怜樊子盖是哑巴吃黄连,临了还要背这么一口黑锅,真是有苦难言啊。
“末将,领命!”
弘农郡东部,层峦叠嶂,绵延巍峨,郁郁葱葱的林木直耸云端,萦绕着草木的清香,阳光透过层叠的枝叶投向那幽僻之所,百年古刹——熊耳寺。
“叔父性命无碍,只是内息全摧,武力尽失,从此怕是不能再快意沙场了。”
看着昏睡中的哥哥,面无血色,气息微弱,这憔悴的模样令杨妙贞愈发自责。
若是不去打那左天成的埋伏,会不会……
姜婉一直注视着杨妙贞,曾经那样的亲密无间,哪怕是一丝极细微的变化也能及时察觉,如何又能感受不到阿贞此刻的内疚呢?
只听莺语涓涓,徐徐如霖,姜婉柔声安慰道。
“阿贞不必自责,你做的没错,若非如此,一旦被左天成的骑兵咬住,待到后援尾随而至,只怕早全军覆没不说,楚国公一番苦心怕是也要白费了。”
杨妙贞垂着眸,长睫轻颤,舒缓的语调明明柔若无骨,可当落在耳畔时,每一个字都如同擂鼓重锤般敲击在她的心房上,牵引出撕心裂肺的痛楚,密密麻麻,疼不欲生。
脑海中,前世种种画面闪现而过,最终定格在了那一幕。
……
喧闹的人群簇拥着姜婉走向那西装革履的男人,她的脚下是由玫瑰花瓣铺成的路,唯美,浪漫。
路的尽头,男人单膝跪倒在由66个蜡烛围成的爱心火环中,他如信徒敬奉真主般虔诚地举起戒指,在一片祝福声中缓缓戴进姜婉的无名指。
人群中,杨妙贞掩着胸口不停的抽搐着身体,她紧握的右手手心里传来剧烈的痛感,那是一枚钻戒,那原本是她打算用来求婚。
可现在,她爱的女孩儿,手上已经戴了别人的戒指。
“亲一个,亲一个……”
阵阵哄闹声中,杨妙贞看到男人视若珍宝般捧起姜婉的脸颊,一寸一寸的向着那娇嫩唇靠去。
那瓣唇很软,很润,杨妙贞形容那种触感就像是新鲜的草莓,饱满多汁,令人欲罢不能。
意识到自己无法接受即将发生的一幕,杨妙贞猛地转身冲出人群,在山呼海啸般的“哦!”声中,狠狠地将钻戒抛到了人工湖里,逃似的离开了现场。
可惜,她没有看到,人群中火热的气氛几乎就是在她离开的同时便骤然跌入了冰点。
在众人唏嘘的表情中,姜婉突然抬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腕,进步,转身,过肩摔的姿势简直标准极了。
身高足有一米八的男人如同破布口袋一样被姜婉狠狠地摔在地上,由于嘴里呛了玫瑰花瓣的缘故,呜呜咽咽只能闷声乱哼,被别在身后的手腕传来阵阵骨节断裂的脆响。
“只是一场戏而已,谁允许你碰我的!”
谁允许你,这么伤害我的阿贞?她那么好,怎么会有人舍得去伤害她?看她刚刚走的那样狼狈,她的心是该有多疼啊!
任由男人在地上痛的打滚,姜婉视若无睹般穿过面面相觑的人群,任由冰凉的湖水浮起她的裙摆,深深吸了口气,缓缓沉入了人工湖中。
当冰凉没过口鼻的那一刻,刚刚那个疑问在脑海中浮现出了答案。
自欺欺人而已,其实,伤害阿贞的罪魁祸首,就是她姜婉啊!
………
“哎呀,弟兄们都安排好了!”
王伏宝推开院门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他的衣服湿了大半,脸也磕青了一块,看着有点狼狈。
“王将军你这是…”
“哦,摔了一跤,藏兵洞里太昏暗,俺一个不留神就掉水坑里了。”
熊耳山中多有来历不明的藏兵洞,据传是西汉时赤眉军屯兵所挖,如今正好被众人给利用上了。
三个女孩儿互相看了看,被王伏宝这滑稽的场面一闹,心头的低落也散去了不少。
姜婉看了眼王伏宝手中拎着的野兔,颇为歉意地跟对主持说道。
“抱歉,行痴大师,我知道佛门不能杀生,但伤者危殆必须要有肉食方可恢复。”
“晚辈会在寺外处置,尽量不脏了佛门境地,还请大师赎罪。”
须发皆白的主持行痴早年云游时,曾受窦建德救命之恩,故而才冒着生命危险大开方便之门,此刻闻言竟是微微一笑,双手合十将梵语娓娓道来:
“阿弥陀佛,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生逢乱世,身不由己,心予善,趟尸山血海仍可悯怀天下;心鄙善,阅禅经千卷皆虚妄执念。”
“庙门墙院不过是遮体避寒的温饱之所,施主既心存敬畏便无需介意内外之别,随心而行即可。”
说到这里,行痴向着姜婉和蔼的笑了笑,目光转而看向了一旁面沉如水的杨妙贞。
“不过老衲有些话想对这位施主说,不知当讲不当讲。”
作者有话要说:王伏宝:怎么感觉少主看杨将军的眼神有点怪怪的?
姜婉:王比特啊,继续努力,以后你就是爱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