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来的官员在科布多官衙宣读完纳叶钦汗的诏书后,另外又派了一班王宫女使,来到驿馆面见姬婴,传达了王后的旨意。
不外乎是些慰问之言,同时也表达了对昭文公主的热烈欢迎,请她速随使团前往可汗庭王宫相聚。
纳叶钦的做派与为人,这些日子姬婴已听察苏说了不少,知道他狠毒荒淫,并非好相与的,但她面上仍是恭顺答道:“谨遵大汗与王后旨意,不敢有违。”
前来传旨的首领女官见她这样识时务,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才带人离开驿馆。
因王宫来人催得紧,要求使臣团明日就要开拔前往都城,所以这日午后众人也都开始忙碌起来,打点行李准备启程。
姬婴看着她们在外间进进出出地收拾,独自闲坐在榻上翻看诗集,仿佛周遭的忙乱与她并无一点关系。
及至太阳落山后,她才等到一个执事人,悄悄给她送了个消息来:察苏公主正在驿馆花园中等她。
她见那执事人的确是察苏身边素日长带着的,遂应了,转身叫上了静千,让连翘和忍冬等人都继续在屋中收拾,她去去就来。
此刻花园中已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这花园前些日子白天里姬婴曾来过,园中花卉多与中原不同,他们这里也不兴刻意修剪,所以格外有种天然质朴之感,走在其间如入郊野,颇令人心旷神怡。
至晚间,这花园中更比白日里幽静,仅有几个执事人稀疏地站在外围,姬婴已远远瞧见察苏和阿勒颜两个人,正站在园中小亭等她。
见她来了,察苏快走了几步前来迎她,见她神色如常,察苏反倒先愧了:“白日的事,我们也是才晓得的,唉!”
姬婴知道她指的是纳叶钦汗下诏一事,微微一笑:“世事如海阔,无日不风波,快休如此嗟叹。”
等走到亭中,阿勒颜见她身后还跟着静千,想起先前在晋阳与息尘道长对弈时的话,知道她是个可信之人,其余的人已都被他远远打发走了。
阿勒颜转过身来,一脸严肃地对姬婴说道:“我今夜送你回中原。”
姬婴看了他一会儿,问道:“四太子是如何打算的?”
“你换上察苏的衣服,我派人护送你出城。”
她低头想了想,说道:“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请教四太子。”
阿勒颜听了,朝察苏使了个眼色,察苏点点头,同静千一起走到亭外,远远地站到那几个执事人附近,细细听着,以免亭中有什么话传出来被旁人听到。
姬婴见她们走远了,抬头问道:“我若走了,还需要给可汗庭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此事四太子有几成把握?”
阿勒颜迟疑片刻:“五成。”
“若不成,四太子本人也难脱干系,果真是上策么?”
阿勒颜叹了一口气:“我长兄是什么样人我清楚,你若去了都城,不知要受多少折辱,哪怕仅有五成,也该一试。”
“四太子为着旧年往事,念我师娘的恩情,我心领了,只是此事关系到两国和平,这样一走了之,难保新汗不会要求我朝再送一位公主前来,若此事又使边境黎民受迁怒,我罪更重矣。”
见她不同意逃走,他有些焦躁,语气中又带些急切:“可汗庭如今局势紧张,你去了就是羊入虎口,何况……”
“阿勒颜。”姬婴轻轻打断他,他听到这声呼唤登时怔住了,这是她头一次当面喊他名字,他紧紧盯着她,一脸不可置信。
姬婴正对着他,带几分玩味地问道:“你想不想做可汗?”
他是老可汗幼子,又是汉人所出,地位在众太子里是最低的一个,老可汗薨逝后,他最好的下场,就是保住自己这块小小的封地,做个不闻朝政的边地小汗王,帝国可汗之位,不是他这个身份的人,有资格觊觎的,他也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能有一天统治草原。
但如今和亲使团在他的封地上,未到可汗庭前,昭文公主究竟会成为谁的王后,亦未可定。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四周一片寂静,他似乎能听到她的心跳声,热烈的,急促的,但片刻后他反应过来,这心跳声是从他自己胸口传来的。
良久后,他缓缓开口:“想。”
**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和亲使团的车马,已在驿馆门前准备停当了,这次队伍的最前面,由那一队从可汗庭王宫赶来的人马开路,阿勒颜负责殿后,他这次从晋阳带回来的三万骑兵,也都留在了科布多,和亲使团的四周护卫全部换成了王宫人马。
首领宣旨官是个年纪四旬左右的大胡子男人,正趾高气昂地坐在马上,他从前是纳叶钦的家虜,替他干了不少上不得台面的勾当,一路成为了新汗的亲信,这次奉命前来接和亲使团,虽然奔波,却可见新汗对他的信任。
昭文公主的凤辇四周,此刻也是布满了王宫里来的执事人,那日传召的宫官亲眼见昭文公主同女使登了辇,才放下车帘,从驿馆到城门这一路上,都眼不错珠地紧盯着车驾,生怕出什么差池。
好在城内一切如常,因可汗庭催得紧,队伍天一亮就出发了,此刻城门尚未开启,城内也无民众走动,连净街都免了,省去许多麻烦。
及至出到城外,也早已有一支都城军驻守在此,见城门开启,一众仪仗车马缓缓出城,那支都城军迅速迎了过来,领军大将策马上前,连连朝那大胡子拱手,态度十分客气。
要搁从前,像这种大将,以大胡子的家虜身份,是说不上话的,如今这大将不仅能同他并辔而行,态度还这样谦卑,更让大胡子愈发得意。
他们打过了招呼,将队伍合在一处,这只都城军共五千人,一水高头大马的披甲精锐骑兵。
出城后,和亲使团匆匆向东走着,那大胡子着急回去复命交差,所以队伍行进速度颇快,连凤辇这样宽敞稳固的车,都因急速行驶而格外颠簸起来。
等走到离城约五里左右的地方,前面开路的人马发现道路被一支连绵不绝的羊群挡住了。
众人只得停下来等羊群过去,不想这支羊群数目众多,竟一眼望不到头,那些羊走得又慢,和亲使团足足等了两刻钟,还没看见羊群的尾部。
那大胡子骑在马上脸色越来越难看,一面等一面埋怨旁边负责开路的副将,没有提前探到这么大的羊群。
那副将也心中奇怪,明明方才到这边探路的时候,周边完全没看到有牧羊的踪迹,不知这么大一群羊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
众人又等了一刻钟,总算看见了牧羊人,在最后面悠悠骑着马,不紧不慢地往这边走着。
大胡子身旁副将见了,忙赶上去催促那牧羊人,口中骂骂咧咧,那牧羊人听了也不恼,也不急,仍是慢条斯理地赶着羊。
直到整个羊群完全走了过去,那牧羊人才来到队伍前方,此时那大胡子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见他还是优哉游哉,愈发动了气,刚要喝骂,忽然见那到牧羊人将斗篷一掀,衣摆下方寒光一闪。
没等那大胡子张开口,人头已然落了地,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忽然又听到羊群遮蔽的右后方喊杀声起。
这支队伍因方才在此等羊群过去等了许久,队形已经开始有些懈怠松散,此刻众骑兵见状都开始慌忙收整队形。
前面喊杀的队伍还没来到眼前,忽然又听到和亲队伍后方,也起了骚乱。
原来是阿勒颜带着事先安插在队伍中的人,趁他们不注意,从队尾发动了突袭。
围在凤辇四周的宫官见队伍前后全都乱了,道是有刺客前来截公主的,那领头的内宫官忙带了几个人,准备强行撞开车门,将昭文公主先劫持在手。
此刻车内静千早已摩拳擦掌地等着了,她手执一把宽刃弯刀,将姬婴挡在身后,单等来人便开杀戒。
好在这凤辇极其坚固,两面车窗也在昨夜紧急加固过了,所以静千一个人守在车门口,也让那些宫官一时近不得身。
姬婴仍是静静坐在主位上,闭目养神,耳中细细听着车外的动静。
只听前方人马杀来后,和亲使团这边的都城军已开始渐渐落了下风,不消半个时辰,车窗外兵器碰撞的厮杀之声已渐渐弱了下去。
过不多时,凤辇外传来了阿勒颜一向冰冷的声音:“请公主凤驾回城。”
这是事成了,她在车内淡淡回道:“好。”
等凤辇再度启行调头回城时,姬婴从车窗缝隙中,朦胧瞥见四周有许多都城骑兵倒在地上,随车辆走动吹进车中的风,还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静千在一旁也看到了,不禁摇头啧声:“这回真是有点闹大了,和亲使团竟把可汗亲军给屠了。”
姬婴看着窗外,唇角微微一勾:“不是谁做可汗,我就得给谁和亲,而是我看上谁,谁才能做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