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栈勘查结束后,已是夕阳西下,绚丽如火的晚霞铺满天际,天佑便踏着一地红酣绮色回到了康家。
珊珊正带着下人在客院花厅中摆膳,回头见他踏入庭院中,走到门边笑道:“天佑哥你回来啦!快来用饭吧!”
她迎着霞光笑得眉眼弯弯,小手在空中轻轻招了一下,柔软的裙裾在微风中打着卷,发间新换的珊瑚宝石簪子莹莹生辉。
这恬静美好的画面将天佑看得怔了一瞬,而后他扬起嘴角走上阶梯,抚上珊珊的肩头一同走进屋中,低声道:“这案子有些复杂,若我出去调查未能及时归来,你便先用膳,切不可饿着自己。”
“放心吧,我心中有数。”珊珊笑着坐到桌前,待下人退走后才问,“案子有些复杂?天佑哥,你们遇到疑难之处了?”
天佑便将他的猜测简要提了一提。珊珊亦是未曾想到,闹事之人与行凶之人竟是两路人马,眉心微蹙,刚要说些什么,丁五味喘着粗气杀回来了。
“哎呦我的天爷!累死我了!”五味甩着两条胳膊跌进门内,扑到最近的一把黄杨木椅上唉声叹气,一边捶腿一边骂骂咧咧,“那个莫家村是什么穷山恶水啊!村里全是刁民!”
刁民?天佑与珊珊对视一眼,有些好笑地摇摇头,坐到五味身边给他倒了杯水,“怎么了?你不是带着衙役过去的?那些村民还敢冒犯钦差大人的官威?”
五味大大翻了个白眼,怒道:“何止是冒犯!他们分明欺负我是外来的,一个个谎话连篇,都在欺瞒本大御师!”
他咬牙切齿地把那些村民骂了一顿,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天佑听了半晌总算将事情拼凑完整,明白过来。
那莫家村其实是个人丁兴旺的村子,男耕女织,屋舍井然,村民的生活一向十分安逸,不常与外来客打交道,出门最远的距离,便是到几里外的康家茶庄交茶叶。因此他们的官话说得不太好,带着十分浓重的乡音,而且言语间时常夹杂几句本地的方言。
五味去找那个送康明礼玉佩的大师,甫一听村民说话,就愣在当场,任凭对方如何手脚并用地比划,他就是听不懂半句。
衙役倒是本地人,将村民话中之意转述了。依村民所言,村子里确有世代相传的机关匠人,送没送过玉佩他不知道,但三十年前的大师确实已经去世,现由其弟子继承衣钵。机关大师从不轻易见外人,要想见他,得先经过考验。
官府查案,还要经过考验?五味险些当场破口大骂,但人在屋檐下,他捏着鼻子暂且先低了头,让那村民带他去找机关大师。
于是村民嘿嘿一笑,朝村口玩乐的小童招呼一声,那小童就飞奔出去报信了。五味顶着一簇又一簇打量的目光,在沿路村民的窃窃私语中到了一座极其宽阔的石屋前,接受考验。
自然,考验是没有通过的,五味当即翻了脸,想让衙役直接破门而入,但那石屋可不是土砖垒成的,而由巨大坚硬的方形条石护得严丝合缝,与其说是屋舍,不如说是堡垒。
衙役强攻不成,反而被村民拳脚相向,村里几个上了年纪的白胡子老头拄着拐杖,中气十足地冲着五味嚷了半晌。五味虽不明其意,但只看衙役抽搐的嘴角便知,那话语定难听得很,当下气得眉毛倒竖,觉得这些村民是着意在欺瞒他,以这种拙劣的把戏在阻碍他查案。
“徒弟你说,哪儿有村舍修成这样的!我看啊,这村子里猫腻多着呢!生怕本钦差看出门道来,就故意设局刁难我,说不定,这案子的凶手就藏在村里!”五味愤怒地拍桌道。
楚天佑听得神色微凝,这些村民欺生也就罢了,竟连本地衙署都不放在眼里,确实凶悍了些,他追问道:“那些衙役对村子的情况可有了解,他们可曾听过这考验的规矩?还有,你见着的考验到底是什么?”
“那些衙役倒确实听过莫家村有个机关大师,但谁也没深究过!”五味翻了个白眼,撑着张圆脸十分不忿,“而且那个村子确实有点特别,听说,这村子里的村民都无需交税,亦无需服役,本地官府未得村长点头,不可随意插手村务。而且啊,类如征地、人丁迁移、科考任官这等事,涉及莫家村的,竟都要层报州府衙门决断,你说怪不怪异!”
至于那考验,他更是一无所知。村民只把他带到石屋前,告诉他考验就在此处,但他待了半晌,却连朵花都没见着,只和门上的门神大眼瞪小眼了。
层报州府决断?竟还有这么特别的村子?天佑闻言更是眉头皱紧,这是何时下的政令,他为何并不知晓?不交税,亦不服役,人丁迁移,科考……
五味见自家徒弟又不知想到了哪里,沉着张脸在屋中缓慢踱步,无奈扁扁嘴,伸了个懒腰,起身摸向饭桌,想先祭一祭五脏庙,却被珊珊无情拍掉了筷子。
他都累了一天了,还不让好好吃饭,楚老幺不吃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啊!五味委屈极了,刚要开口申辩,同是在外奔波一日的康盛阳拐进了门。
“丁大人,哟,大家都在呢,正好,我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康盛阳乐呵呵地与五味拱拱手,话没说完,五味就用力地捂住了耳朵,大声嚷道:“不准说!我不要听案子的事情!”
他现在只想好好地吃顿饭!
这一嗓子把楚天佑喊回了神,他回身看向满脸尴尬的康盛阳,无奈摇了摇头,“康兄,我们到廊下谈吧。五味,珊珊,你们先用饭。”
被钦差大人嫌弃的康盛阳摸摸鼻子,与楚天佑退到廊下,他也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但人命关天呐,到底还是不好拖延。
“康兄,你探到了什么线索?”面上丝毫不见方才沉凝的神色,楚天佑淡淡笑道。
“哦,我与康家的世交好友都打听过了,没听闻南海本地有什么欲对我康家不利的人户。”康盛阳正了正神色,不是他夸口,南海的商贾士绅,有能力、有胆色算计康家的,多半都与康家有极深的利益关联,康家倒了,他们亦会被波及。
“不过倒是有条消息,据说漳州王家,眼红南海繁盛之势已久,对我康家亦是视为大敌,仿佛早就想出手对付我们了,只不知这次的人命案与王家有没有关联,我已托一朋友去帮忙查探,一有实据就告知你们。”
康家二房、三房的旧事,虽说时隔久远,无人再提,但若是生意场上的对手刻意打听,倒也有可能知晓。
楚天佑闻言点了点头,这消息便与死者的来历对应上了,“康兄果然是胜友如云,短短一日就有如此突破,已是进展神速了,既然漳州的消息传回尚需时日,眼下咱们倒可先松缓片刻,康兄可曾用了晚饭,不若随我们一道吧?”
“晚饭不急,小弟尚有一事,要向楚兄道谢。”康盛阳整整衣袖,郑重对着楚天佑深深一揖,而后迎着人惊讶的目光笑道,“父亲都告诉我了,楚兄,家父今日多有言语不周,但楚兄却仍是好言相劝,我们十分感激。康家此番能浴火重生,实在是欠了你一个大大的人情!父亲让我代为道谢!”
说完又是郑重拜了下去,楚天佑连忙将人扶起,摇头笑道:“康兄太客气了,我说那番话本是僭越,康三爷不怪我多管闲事就好,怎还能当长辈道谢。”
康盛阳直起身与人对视一眼,又是大大叹了口气,一手拍上楚天佑的肩,佩服道:“楚兄,世上虚情假意的人太多,如你一般既能洞察百态、又能对我们坦言相劝的人,只怕找不出第二个了……我虽一直主张分家,但却不知如何劝服家父,更未能看透如今康家的危局。若不是你一语道破,我们这些不肖子孙,就要愧对先祖了!”
他直到如今才明白,南海郡守为何对康家似是倚重,又似是疏远,为何又对文清泽与他相交颇有微词,恐怕郡守想打压康家的念头早已冒尖,但文县令却不愿配合。
枉他还一直为好友的仕途挂心,却不曾想,是自家成了别人的牵绊。
“康兄言重了,你才情出众,又机敏过人,经此算计,静心思索后定能勘破局势,其实我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楚天佑见人有些沮丧,扬了扬折扇,笑道,“即便我不插手,有康兄在,康家亦能平顺渡过危机的。”
“我有几斤几两,自己还不清楚?楚兄就别安慰我了!”康盛阳无奈摇摇头,心情确实好了几分,他瞥了眼屋中正盯着他们的珊珊,嘴角浮起戏谑的笑容,又道,“不过我爹这老古板,确实是有点糊涂了,即便要谢,也该谢珊珊才是,谢你做什么!”
若不是珊珊的缘故,楚天佑再是古道热肠,助康家洗清嫌疑便罢了,何必说那番得罪人的话。
果然是个机灵的人,楚天佑闻言笑意更甚,伸出折扇拍了拍肩上的爪子,揶揄道:“方才康兄还道欠了我人情,这会儿就要赖掉了?”
“嘶,日后都是一家人,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康盛阳吃痛收回手,翻了个白眼,洋洋得意道,“未来妹夫啊,看在你这回帮了我家大忙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
“表哥,什么线索这么重要,都聊了一刻钟了?”
珊珊柔和的声音突然从背后飘来,话中的阴森成功让康盛阳抖了抖,他回头对上表妹充满威压的眼神,讪讪一笑,“哈哈,无事无事,这会儿已经聊完了,楚兄你快去用饭吧,我这也要回了,爹娘还等着我呢!”
于是有些哭笑不得的天佑珊珊二人用了晚饭,又乘着清风月色,逛园子去了。
说是逛园子,珊珊却带着人一路穿花拂柳,对争奇斗艳的花花草草看都不多看一眼,径直走到了无忧小筑。
天佑还是头一回来到此处,他看着绿意掩映中的小院,笑着点点头:“无忧,这名字起得好,珊珊,我们回去将延英殿的匾额换了吧?”
“天佑哥你别瞎说!”珊珊扑哧一笑,好好一座宫殿改叫无忧小筑,那成什么了,“我把你拉过来可是有重要的事呢!”
重要的事?天佑微微扬眉,由着她将自己拽进屋里,随口玩笑道:“难道康三爷真与你道谢了?”
“什么呀,舅舅倒是答应了分家之事……唔,不对,天佑哥你知道了?方才表哥与你说的?”珊珊走到拔步床边坐下,抬首看着他惊讶道。
她方才确是盯着二人谈话的时辰,但只不过是为了让天佑按时用膳罢了,至于他们说了什么倒并不知晓。
“康兄略提了一下,”天佑一语带过,笑得十分开心,“若不是为了这个,那你是又发现了什么重要之事?”
“重不重要,现下或许看不出来,不过十分有趣。”珊珊眼中光芒闪了闪,笑得有些狡黠,她把小几上放着的盒子打开,“天佑哥,你看这个,它好像是个颇有来历的宝物!”
天佑见她这神神秘秘的样子,眼中笑意更深,伸手点点她的鼻尖,十分配合地拉过盒子低头看了一眼,而后脸上的轻松神色就凝固了。
盒中正是那个似球非球、巧夺天工的古物,珊珊把人叫来,自然是想一同参详其中的秘密,不过天佑一见此物就怔住了,倒让她有些莫名,“天佑哥?难道你见过这圆球?”
这不会是从宫里流出来的东西吧?可是,这球虽十分精巧,用料却不算顶尖,仿佛并不是少府监的风格?
天佑将圆球取出,掂了一瞬,就知这确是真品,他震惊地站起身,瞪大了眼,“珊珊,这东西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这、这是舅舅送来给我解闷的……”珊珊有些尴尬地起身,没敢说这是阅奇阁卖不掉的东西,不会这么巧吧,真有窃贼如此嚣张,偷东西偷到宫里去了?还恰好选了她外家的产业销赃?
天佑一时低头看看圆球,一时又抬首与珊珊对视,神色依然有些恍惚,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
他愣了半晌,忽然执起珊珊的手,一手在她掌下垫着,另一手将圆球放到她掌心,迎着她惊疑的目光严肃道:“拿稳了,正好,这本来就是要给你的。”
圆球确然是件百年古物,从王宫里流出来的古物,诞生于距今二百多年前。
彼时正是周朝末年,姬姓皇族荒淫无道、残暴不仁,致使天下纷争四起,金荻各部逐渐统一,盘踞西北,西域小国自相残杀,南诏亦是拥兵自重。
异姓侯司马氏,封地在楚,素有匡扶天下之志,广施仁义之行,威望日重,引得皇室忌惮不已,欲除之而后快。司马氏遂自立为王,号令天下有识之士攻进长安,终结姬氏□□。
于是金荻亦背主独立,南诏借机向北蚕食,周哀帝被杀,残余宗室逃向东北,仍以周为国号,以开封为都,扬泽江为界,与司马氏南北分治。
当是时,楚朝方立,开国太祖定都长安,西北有金荻一族日益壮大,东北有后周自诩正统,西南有南诏狼贪虎视。天下四分之势既成,百姓又苦战乱苛政久矣,山河破碎,草木凋零,于是各方雄才共议,止戈为武,休养生息,来日若有不世英主,一统江山,创千秋伟业,方可称帝。
四国之中,唯楚朝疆域最为辽阔,外有强敌包围,内有前朝腐朽势力倾轧,立国时有十面埋伏之危。太祖早年与墨家巨子结为莫逆,南征北战中多得墨家助力,更有传说,二人年少时同对太祖发妻敬德王后倾慕不已,最终敬德王后选择嫁与太祖为妻。
因而墨家巨子为助太祖稳定边境,在扬泽江边修筑工事,布设御敌之阵三十六种,以抗后周兵马南侵之险。又因阵法杀伤过剧,有伤天和,特制阴阳二钥,唯有将密钥转动到阵法对应的图形,同时放入机关内,方才能启动阵法。
阳钥名为太一,为历代国君所持;阴钥名为庚辰,交王后掌管。这阴阳二钥形状相似,原理相同,但三十六种变化之法却大为殊异,墨家巨子特将变化之法各传一方,要求太祖一生爱重发妻,亦祝愿二人白头偕老。
太祖乃定祖训,一曰不可废后,二曰庶子不可继位,三曰危急之时王后可代天子行事。因此楚朝历代王后,无论是凤选择出,还是国君钦定,都需经学官、史官、鸿儒等严苛教习,方得册立。
“咚”的一声,珊珊将掌中的圆球扔回盒里,彻底呆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我终于写到这里了!梦开始的地方!
直接把王后信物送到女鹅手里,我这样的亲妈上哪儿找啊呜呜呜呜哈哈哈哈哈╮(╯▽╰)╭
今日国庆,祝福祖国繁荣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