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心中已有猜测,听到祖母亲口说出来,珊珊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祖母确然是,想让孙女去应诏凤选?”
不怪她如此惊讶,祖母向来最重规矩,对她这个舞刀弄枪、整日出门玩耍、全无大家闺秀模样的孙女一直看不过眼,逮着机会便要敲打一番,生怕她嫁不出去,有辱白家门楣。这才过了一岁,老人家的想法怎么就变了,竟觉得她还有应诏凤选的本事?
祖母仿佛知晓她心中所想,冷声道,“不错,你自小被你母亲惯得任性妄为,全然不似大家闺秀,我往日训了多少回,你仍是丝毫不改!”
想起珊珊那些不知规矩的行径,高氏仍是气得咬牙,但又不得不承认:“然你确是个才貌俱佳的孩子,起居礼法、点香插花,这些风雅之事,你并非不会,只是不愿去做罢了!”说着又叹了口气,好似一个能工巧匠,对着一块裹着璞玉的顽石,使尽看家本领也无法破开厚重的外壳一般,无奈至极。
别的话她都不在意,但听闻祖母言语中提及她母亲,珊珊便忍不住用力捏紧了手中的木槌。
若是祖母因她不知规矩而恼了她,她都不至于对其如此冷淡。有道是君子和而不同,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有奉行周礼之人,便有崇尚魏晋之人,大可不必强求他人迎合自己的喜好。
实则是,祖母挑剔她的规矩,不过是顺带的,对着她母亲,才是自始至终都看不上。
自珊珊记事开始,每回母亲到了祖母面前,就没有不遭训斥的时候。母亲脾气爽直,不好与长辈计较,也担心为父亲惹来风言风语,每次都是勉强忍过去,回了家便气得直掉泪。
她少时为母亲鸣不平,没少冲撞祖母,长大了以后才明白,哪里是母亲做错了什么,不过是祖母看不上母亲出身商贾罢了。
高氏总指责儿孙自恃清高,其实自己才是最为傲慢清高、目下无尘之人。
思及往事,珊珊再没了应付祖母的心情,只想撂下话便拂袖而去。
然高氏是老成精的人,如何不知珊珊的心结所在,她今日要劝动珊珊点头应选,少不得多花一番心思。
她不给珊珊开口的机会,话锋一转便提起珊珊的婚事:“这两年我替你看了许多人家,门第高的,担心你嫁过去受欺负;家世平庸的,恐怕又委屈了你……当年你大伯与你父亲闹得那般难看,确是你大伯错了!我当母亲的,未能管束好他,你心中有怨也是理所应当……”
“只是,凤选一道,于女子而言却并非坏事。且不论提携娘家的问题,应召凤选称得上是天下女子能为自己争取的最光明的路!便是最终未能嫁入王室,应选的女子总能学到些本领、长些见识,多几个闺中朋友,若得教习先生青眼,更能传出美名,将来不愁没有好人家!”
高氏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倒的确是鞭辟入里、字字珠玑。珊珊垂眸听着,心中郁气渐平,她与祖母并不亲近,今夜祖母能对她说一番软话,已是难得。
只不过这话中,几分真心、几分假意,几分是为她着想,几分是为了家族兴盛,便只有祖母自己知晓了。
高氏见珊珊面色缓和几分,心下稍定,再进一步道:“你父母去得早,又无同胞兄弟,在亲事上必得自己多加思量。早前你说要为父母报仇,我拦不住你。可如今叶氏逆贼业已伏诛,你一个女儿家,就别再出去闯荡了!
王妈妈已将流照斋收拾妥当,你就安心住下,这几月我便将典籍史册、德言仪功这些细细再教与你,届时应诏凤选,也多几分把握!你要嫁王室公卿也好,清流人家也罢,我这把老骨头总还能为你铺条路。”
祖母一生要强,在白家说一不二,今夜难得给她说了软话,若是旁的事情,她大可退一步、不再相争,但留京之事,是绝无商量的余地的。
珊珊手上紧了紧,心中提了口气,起身敛袖跪下,行了大礼,“祖母耗费心血为孙女的将来打算,一片慈爱之心,孙女感念不已,只是……孙女在京外仍有要事未了,请恕孙女不能留家侍奉。凤选一事,孙女无法应承,还望祖母三思!”
郁澄院正厅中,白定涛眼看祖母与白珊珊谈了半晌,低声道:“若是祖母能劝动珊珊,便再好不过了,父亲当年与三叔闹得那般难看,连带着我对着珊珊都有些不自在……”
白志徽重重磕了下茶杯,怒道:“啧,你这小子浑说什么?自古忠臣不事二主,昔日叶贼篡位,朝野上下无不退避三舍,白武倒好,为个大将军之位去投了定南军,简直有辱白家门楣!与他分家别住已是留了面子,实在应将他从族谱上除名才是!”
白定涛忙拽了拽父亲的袖子,“父亲小声些!让珊珊听到如何是好……”他们现在可是有求于人呢,“话又说回来,三叔本就是镇守边疆的武将,若他如父亲一般说退就退,那边境的百姓怎么办?”
“他一个武将,天高皇帝远,自然无妨!为父可是文官,当年若不退,还有没有命活到今天都不知道!” 白志徽用力抻了抻袖子,没好气地瞪了长子一眼,却仍是放低了声音,“平阳郡主的庶长兄、先福王唯一的儿子,叶贼不还是说杀就杀了!乱臣当道,朝野上下谁不是提心吊胆,偏白武铁了心要去戍边,最后还是被叶贼害了。”
白定涛无端受气,不满地嘀咕道:“父亲分明是不满三叔乃是庶出却得居高位,而自己当年只是末流小官……”
白志徽向来自视甚高,哪儿听得了这种话,立时气得眉毛倒竖,举起巴掌就要教训逆子。
白定涛连忙将人按住,安抚道:“父亲细想,义熙八年,天下安定,三叔毫不恋栈权位、辞官返京。后叶氏篡位,西南兵乱再起,主帅召三叔回军,三叔撇下娇妻幼子去了前线,为国捐躯。国主即位后还下诏褒奖其忠勇刚毅,就连将军府邸也未收回,怎么看,三叔都是为白家挣了脸面的!
父亲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孩儿、为整个宗族考虑一下!父亲当年审时度势,明哲保身,自是无可挑剔,但时移世易,如今境况大不相同。三叔的旧部多受重用,珊珊也是忠烈之后,这岂不正是孩儿顺势而起、更上层楼的绝佳时机?”
白志徽何尝不知其中缘故,到底还是意气难平,然他也知儿子为官不易,在朝中若无人帮扶,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于是只得叹气道:“你说得对,我万不能因一时意气而错失良机……但凤选何其艰难!即便珊珊点了头,也未必能成事,到头来说不得又是空欢喜一场。”
“父亲过虑了,祖母可是先淑慎王太后亲封的奉德乡君,澜山书院的首席,太后娘娘与昭阳大长公主都曾受教于她,堪称天下女子之师。此次若是诏令凤选,朝廷定要请祖母掌教。有祖母在,珊珊即便不能中选,嫁入勋爵之家总是不成问题的!届时便是孩儿出头之日,也是白家鱼跃龙门之时啊!”白定涛得意地拍拍父亲肩膀,让他不必担心。
他在礼部任职,对于自家祖母的盛名倒是更清楚些,因而对自己出的主意自信得很,仿佛自己已是板上钉钉的朝廷重臣,将来必能挂上金制鱼符,穿九章纹青衣纁裳,位极人臣。
白志徽觉得儿子有些忘形,正想敲打几句,内室忽然传来杯盏碎裂的声响。
二人起身正要过去查看,王妈妈将人拦住了,高氏在屋内沉声道,“无事,不必进来。”
父子俩对视一眼,不敢再多言,退回厅中继续等候。
珊珊低头跪在地毯上,裙摆被茶水浸湿,一块碎瓷片从她左手边划过,带出一道细长的血痕。
高氏撑着头靠在迎枕上,胸口不断起伏,显然被气得不轻。她为人最是重礼,讲究行止有度、进退怡然,今夜如此失态,实在是被珊珊气狠了。
屋内寂静良久,高氏望着这个倔强的孙女,僵着一张脸冷声道:“即便是对我有所怨怼,你也不该拿终身大事当儿戏。”
珊珊以头触地,声音十分坚定,“祖母为孙女的婚事多番操劳,孙女心中绝无怨怼,确是有要事不得不离京一段时日,求祖母成全。”
“那你倒是说清楚,究竟有何要事?”
珊珊攥紧袖口,陷入沉默。
高氏再忍不了,霍然起身,在屋里急走了两步,怒道:“虽然你父亲自立门户、分了家,可你依然姓白!在外人眼里,我们就是一家人!放眼长安,哪个世家女子如你一般,整日在外浪荡,年过二十还未许人家,再拖下去,你让我这张老脸怎么见人?!”
“你不愿去凤选,你当我老太婆愿意让你去?若不是我白家孙子辈只得你这么一个女儿身,我何必费尽心思来劝你!”
高氏气得面色铁青,便不再同珊珊客气,这个小辈,简直就是来折腾她的!
珊珊得了这一番怒斥,心中反倒不再多想,彻底平静下来,只觉现在的祖母才真实了许多。她所了解的高氏,便是这样视名声与清誉重过一切的人,门第之见根深蒂固,但她白珊珊断不会成为一个争名夺利的工具。
她抬起头,跪得笔直,毫不畏惧地盯着自家祖母:“白家既未封爵拜相,也未出过惊世之才,算什么世家大族!规矩倒比公侯之家还重,真是庸人自扰,贻笑大方!”
唯一出的二品大员,便是她父亲,就这还入不了她大伯的眼,当年生怕被牵累,火急火燎地分了家。
高氏早被气过了头,听了珊珊的嘲讽,也无力再大动肝火,只觉疲惫不堪。她徒劳地甩了甩广袖,扶着一张酸枝木椅慢慢坐了下来,以手撑头,无奈地长叹口气。
“你与白家,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现在这么僵着,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性子散漫惯了,不愿去凤选,我也不强求,但婚嫁乃是头等大事,我无论如何不能由着你胡来!今夜你不与我说清楚,便休想我再放你出京!”
祖母性子强硬,愿意退一步,已是不易。珊珊抿紧嘴唇,她也不愿与祖母闹得太僵,脑中急思应对之法,务求要在不说出实情的前提下,将祖母说服才好。
高氏仔细打量她的神情,见她面色确有几分为难,心中生疑,这个孙女虽一向听不进她的话,但年岁渐长,已知道装个孝顺长辈的样子,似这般直言顶撞的,已很久不曾有过了……
高氏灵光一闪,忽然道:“你可是已有了意中人?”
珊珊惊讶了一瞬,微微抬头,知晓祖母已有所猜测,便点头承认了。
“你既已有心仪之人,便该早些说与我知,我并非不近人情,非要你去攀附权贵。”高氏闭眼揉着太阳穴,往日一丝不苟的白发有些许凌乱,更显她苍老疲惫。
珊珊见状连忙起身,走到祖母身边替她揉捏穴位,心中默默忖道,她若是说了实话,白家攀附权贵的心才是真停不下来了……
她一面想着如何将事情圆过去,一面低声回道:“孙女无意欺瞒祖母,只是……与此人相识不久,还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高氏面色缓和些许,追问道:“此人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家世人品如何?”
“他名为楚天佑,乃是……交州南海郡人士,家有祖产,不愁吃穿。”珊珊自知祖母一向看不上她外家,提南海也是希望祖母歇了深究的心思。
高氏闻言果然又皱起眉头,“南海?可是与你外家相熟之人?”
“……是,他家与舅舅有些生意往来。”珊珊有些心虚,这瞎话越编越离谱了。
“既是故旧之子,我多少放心些,明日便给你舅家去信一封,问问他家的境况如何。”高氏闭着眼,语气平淡,只简要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再多言。
倒不是对这突然冒出来的故旧之子有多满意,不过是今夜与珊珊争执许久,她实在累得慌。
若是依她的眼界,南海那些商贾之家,自然是远远配不上白家门楣的。将来孙女的夫家,不求多显贵,至少也该是书香门第、清流世家,一个商贾之子,怎堪匹配。
不过既然让她知晓症结所在,那便不着急了,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法子让人回心转意。
无论高氏在盘算什么,今夜她不再深究,便让珊珊暗自松了口气。
横竖等祖母打听的信送到舅家,她早已远在天边了,届时祖母就是再有什么疑虑,也无法与她当面对质……来日方长么,她总能找到解决之法的。
不得不说,这祖孙俩,虽行事作风南辕北辙,但骨子里还是有些很微妙的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