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念睁开眼,身处一个奇怪的马车后头,顿时明白过来:她又在做梦。
天朗气清,日头高照,荷花自河水盛开,蜿蜒成粉嫩的一条道路,赫然初夏时分。开着商铺的街市人头攒动,先是看到什么似的蜂拥而至,片刻后分外自觉地后退撤出一条道路:一辆金光闪闪的车辇被六匹枣红大马牵着向前。
她就跪坐在车辇右后方,尽管受限于附身的视角,依稀看得出来,最前方坐着两位侍从赶着六匹马,绯纱将驾驶区与乘坐区隔开;车厢前方跪坐着两个女仆,身上裙子嫣红,也低眉顺眼,似乎随时准备为车的主人服务。她左手边有一个没腿沙发似的金色坐席,下意识告诉她那里坐着一位女子,因为鼻子间尽是花香。
车辇比起普通马车三面都是敞篷,用绯纱隔绝内外视线,只要掀开绯纱视线便能敞亮起来,自然也起不到什么隔绝声音的作用。于是些许对话便如此传进莫念耳中。
“我是外地来的,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不懂了吧!天子脚下,金色为尊,敢如此招摇过市,必然是长公主虞丽质了。”
?她左边谁?虞丽质?
莫念绞尽脑汁想看一眼天下第一美人长什么样,奈何视角受眼前所限,动弹不了丝毫。只能被动地听到旁人继续议论:
“那个成天出巡的天下第一美人?你们还没看够啊?”
“当然,因为公主出游,必定……”
耳边一声轻笑,守在车辇前方的两位侍女如同得了令,同时站起身,提起身侧篮子,对她左手边一礼,便掀开绯纱走到外面去。二人一出纱帘,周遭便爆发出一阵欢呼,两位侍女将篮子中什么东西洒出,周遭围着他们看的人立刻匍匐在地,捡起什么似的,就又有声音纷至沓来。
“我捡到了一两银子!”
“我捡到一文!”
此起彼伏过后,又是不绝于耳的称赞声:“谢长公主天恩!”、“长公主长命百岁”式的呼号。
?她们居然在撒币!能不能给我啊!心好痛。
不知街道走了多远,两位侍女将篮子撒完回到车内,道路两旁恢复安静,莫念听到一声叹息。
来自她附身的人。
啪。
一柄折扇凭空自眼前合拢,收扇的手纤长白嫩,指甲樱红。耳边更有叹息似的话语:“念念,我为什么做这些事,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眼前一黑,下坠感来袭,莫念真正地睁开了眼睛:她仍然身处柳府客房。婆婆坐在窗边,就着日光专心缝补什么。
莫念刚想开口叫她,先被头晕打断。就好像梦中喧哗真的把她吵着了,几百个唢呐互相对吹。手抚上额头,摸到冷汗,莫念轻轻叹口气,隐约有些挫败感:醒来这都第几天了,天天大吃大喝好像一斤都不涨。
继续睡下去也不会好转,不如下地吃点东西。
于是感觉头晕稍微减轻时坐起身,棉被滑在肚子上。听到动静,婆婆放下针线活,赶来把她床前帐子拉起,笑眯眯地问:“念念醒了?呀,这满头汗怎么回事,要不要叫大夫来看看?”
“没事,热的。”不想她担心,莫念转而问,“现在几时了,爹爹呢?”
“现在不到午时,老爷一早就带居安去巡视了,萧小公子和我们仨都在呢。”
婆婆絮叨完,拿额头贴近她,脸色紧张起来。莫念刚想宽慰她,双手被温暖粗粝的手掌裹住,才明白她连手都是冰的。
婆婆果真着急起来:“是不是昨天走那么老远,累着了?”
莫念急忙辩解我没事,婆婆却浑然没听进去,自顾自继续:“唉。就说刚醒,应该多静养的。念念你心急,想把身体恢复到跟往常一样,老爷一高兴,就什么都随你。唉,我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吧。你是不知道老爷那两年是怎么过来的……”
莫念换新秋衣秋裤,被说,洗脸刷牙,被说,喝完每日汤药和粥,还在被说。
眼看婆婆快把自己说哭,莫念张口想着,突然肚子一阵叽里咕噜,只得打断婆婆忆往昔:“茅厕在哪儿?”
婆婆猛地意识到什么,俩人小跑着找到柳府客用厕所。门口保洁跟柳府其他女仆一般年轻漂亮,见莫念一脸急,把厕纸和香囊递给她,不忘提醒:“香囊是放在鼻子前遮味用的。”
莫念收下,钻进厕所,有些发愣:三个带隔间蹲坑旱厕。虽说是旱厕,几乎没什么臭味,每个坑底下却又都是干净木桶。解决完三急,莫念出门才看到,她刚才赶得急没细瞧的外侧,甚至有带镜子的洗手台和木质水龙头——
水箱在上头,打开水龙头,重力自流。
低配现代洗手间,看得莫念热泪盈眶,眼前仿佛有现代文明在挥手。返回客房路上,忍不住问:“这些都是?”
“是赵丞相的发明,稍微有头脸的人家厕所都是这样的。”
心里哇地一声就哭了。
但乐观地看,排泄正常,说明身体再逐步恢复健康,莫念手脚暖和起来,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琢磨起梦的信息。
似乎是原主和母亲一起出行的记忆。撒钱是虞丽质出行排场,原主听起来不太赞同。但最后那句“总有一天,你会懂的”又是什么意思?
线索太少,分析不了一点,但很像中式家长PUA孩子的常见论调。
余铎登基应该会把皇族虞氏宗族都杀光了,母族信息不足,生父不祥……
怎么找到穿越者组织?一点线索都没有。
要想回去,现在能做的只有养好身体,同时提高莫望和周居安对我的好感度。
明天开启比武招亲,柳知意今天应该没时间见我,虽然她对我很好,但今天还是去接莫望回家吧。
莫念把一壶热茶喝光,对婆婆说:“我出门接爹爹回家去。”便带着萧闲跑了,把婆婆“再累着怎么办”的唠叨甩在身后,逃也似的离开柳府。
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一眼大门:对不住啊,我实在太想回去了。
转过头来,撞着萧闲冷淡视线,带着你继续演的讥讽,愧疚感立刻扫得灰飞烟灭:我压根就是被卷进来的怨种,只有21世纪才是我唯一的家!
于是趾高气扬走向城西校场的路上。
吸取昨天的教训,莫念今天没敢穿任何没碰过的新衣服,穿着第一天醒来时的旧蓝裙子,披着几日来的披风,狐毛深棕围住脖子,路走三分之一就热起来。想着在哪歇歇脚,莫念左顾右盼,居然看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
分着吃一串糖葫芦能把莫望吃哭,这东西一定能增加父女情谊!
莫念挤进带孩子的家长的队伍,开心招呼:“给我一串!”
“好嘞!”
小贩当即把最后一串取下来给她,掌心等着收钱,面上也开怀:这就能收工回家了。
莫念上下摸摸,突然想起来什么:婆婆早上补的那个,不就是她的钱袋么!
她压根没带钱出门啊!
求助目光扫到站一边的萧闲:帮帮忙!
萧闲扬起嘴角,皮笑肉不笑,挤出几个字:求我啊。
怎么忘了这是个傲娇!
莫念正要开口怼他,却有一个男声自身后来:“我买了。”
莫念下意识回头看。她半米距离的地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长相英俊正派,胡子打理得干干净净,胡茬接近于无,体格堪比莫望,身着得体黑锦衣,丝质面料在太阳下闪现出五彩斑斓的黑,腰间腰带甚至配着玉环,垂坠一枚香囊,隐隐透着香草气息。
乍一看,像是什么从军的富贵子弟。
就算哪个没眼力见的认不出衣服贵,壮硕体格也够图谋不轨的人忌惮。
男人掏出三枚钱递给小贩,小贩下意识看向莫念,莫念只得笑笑说:“给他吧,我没带钱。”
不知道为什么,她下意识觉得得躲躲。
小贩接过钱,要把糖葫芦递给中年男人,后者却露齿一笑:“给小姑娘吧。”
“诶。”
没想过的发展。
拉住萧闲衣袖刚要走,被糖葫芦拦住去路,莫念一愣,狐疑看向中年男人:“为什么?你想要什么?”
年纪不大,戒备心十足。
望着她炸毛似的举动,中年男人一乐:“就不能是我做善事,积阴德么?”
莫念当即蹙起眉头:她本来也没多想吃,只是当攻略莫望的道具罢了。相比之下,突然就觉得傅逸通没那么老狐狸:对她好,图什么,摆在明面上,有商有量的。
于是更加往萧闲边走一步,严词拒绝:“无功不受禄。”
中年男人笑两声,表情不改从容:“我有一个女儿,如果她还活着,应该跟你差不多大。”
莫念举起手作拒绝状:“叔叔,别搞这套。我怀疑你和卖糖葫芦的是一家,这糖葫芦里下了药,就等着我吃了倒地不起,然后把我卖掉。”
又扭头对萧闲说:“走,我们找爹爹去。”
大步流星朝校场位置走去。
小贩望着她背影直纳闷:“嘿你这妮子……”
中年男人将糖葫芦接过,小贩喜笑颜开地走了。人很快赶在莫念身后,她快他快,她慢他也慢,她不动他也不动,始终保持着一米距离,礼貌似的。
莫念也察觉到男人大喇喇的尾随,走出半条街,忍无可忍扭头:“你干嘛?我要去找我爹,小心我跟他告状,揍得你满地找牙。”
中年男人带着浓厚笑意:“就不能是跟你同路吗?”
“哄鬼去吧!你这种中年男人我见多了!”莫念满脸嫌弃,“有两个臭钱就跟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显摆,下一步就是带女孩去买衣服首饰,完事儿随便吹两句我要娶你回家,就以为能把小姑娘骗得脱裤子跟你上床。穿上裤子跑得比什么都快。想跟我搞这套?我呸!”
萧闲不由得对她侧目。
莫念瞪他一眼,怒目瞧着中年男人,怎么看怎么猥琐。光一个呸不够气势,可是实在搞不出一口痰来。只得翻个白眼。
正要扯住萧闲走,男人慢悠悠地开了腔。
“买女仆不过一千文,乐馆歌楼去一次五百文。这是成色中上的价格,若是不挑食,前者五百文,后者一百文,甚至还能更便宜。我这一身袍子都得十两,是什么让你觉得,能用钱摆平的事,需要我费时间来讨好你呢?”
莫念鼻子里冷哼一声:“还有人不知道吗?男的喜欢看良家下海,又劝下海的从良。”
中年男人几近失笑,细细瞧着她:“你爹……就是这么教育你的?”
莫念虚着眼瞧他:“孙武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有知道你们男的惯用什么伎俩,才有办法逃脱被算计的可能。教育孩子当然要教会孩子怎么避免上当受骗,养成只会攀附别人的菟丝花有什么用,像你一样,‘如果她还活着’?”
又仰天对不知谁喊:“喂,老妹,祝你下次换个脑子清醒的好人家投胎啊!”
嘲讽拉满,中年男人可能没见过这种女子,目瞪口呆的当,莫念飞快扯住萧闲袖子,往校场跑。一直跑到小楼,见到二楼留守的周居安,莫念才发觉已经力竭,瘫坐在放东西的箱子上,只会喘气了。
萧闲倒是没事儿人一样,汗都没出。
柳府侍女把水端给二人,莫念两口干完一杯水,又抢萧闲没动过的水倒了半杯,才舒口气。
周居安不忘关切:“这是怎么了?”
莫念忙摇头:“没事,我锻炼身体。爹爹呢?”
“城外也有些场地,师父去巡视了,很快回来。”
“今天什么时候结束?”
“报名截止到午时,比武流程没有需要再修改的,我们就回柳府。今天要早点回去休息,毕竟师父还有很多事做。”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楼有人叫:“周少侠,又有人报名了。”
“好,这就来。”周居安扯开嗓子回道,转头又对二人抱歉道,“先等一下,我很快就回来陪你。”
“……”总是会忘,这人是她未婚夫。
莫念一下被哽住,但迎着周居安闪亮亮的眼睛,硬着头皮道:“你们忙吧,我也没事,只是接爹爹回家的。”
周居安笑着应了,跟萧闲点点头,便走下楼。
莫念目送周居安下楼,心道:实在对不住,你老婆已经无了,我也不是故意要上号的。
到底跑了几百米,有八百吗?浑身难受。
莫念瘫在椅子,累到眼皮子都不想睁,萧闲倚在窗户边往外瞧,没一会儿对莫念道:“报名的,是刚刚那个人。”
“啊?”莫念皱起脸,想都不想,“他别是知道我是裁判女儿,想走后门吧。”
“……”
萧闲沉默片刻,回头瞅咸鱼似的把自己展在椅子里的人:“我说,你对男人偏见是不是太多了点。”
“哪句说错了?”莫念睁开一只眼皮,数落起方才的男人来,“没有能力凭借个人魅力得到女人芳心,只会拿钱砸,砸了就以为能上床,□□还要讲价。说错什么了?”
“……是他们男人,跟我没一点关系。”
莫念得意晃起脚:“好好好。谁让你是老乡的儿子呢,想必思想领域是有进步的,把你除外好了。不过,叫声姨姨听呢?”
萧闲以一记眼刀回应,不理她了。
莫念傻乐片刻,一头倒在椅子里,迷迷糊糊陷入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窗外便染上橙红,是一脸关切的莫望摇醒她的:“念念?我们可以回家了。”
“哦。”
莫念打个哈欠,睡眼惺忪跟莫望下楼,周居安也早早借来轮椅。她坐上车,莫望推着轮椅,一行四人如昨日一般回家。经过卖糖葫芦的小贩,莫望果不其然买下一串,喜滋滋地塞给莫念时,神情全然是得意:“这两天一直没看到,终于碰到了。吃吧。”
骄傲得莫名其妙。
莫念忍不住笑,把糖葫芦举起给他:“你先来一个。”
“好。”
这一路就走走停停,糖葫芦吃完,四人也回到柳府。周居安把轮椅送回去,仨人进入客房,却瞧见一个出其不意的身影:柳知意。
柳知意同莫望行了礼,莫望回礼,她才转向莫念,嗔怒道:“去哪儿了?”
看到美女,莫念傻笑:“去接爹爹回家。姐姐是来找我的?”
“还有三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你可以陪陪我吗?”
莫念下意识看向莫望,得到后者轻轻点头,才一口应允:“好啊。”
柳知意这才笑起来:“那明天见,我会叫侍女过来请你的。”
“好。”
柳知意离开,婆婆同明浩扬将食盒提回,周居安刚好回来。一家子围坐桌边吃了饭,莫念又开始犯困。莫望同周居安是要监督比赛的,故而一家人都早早上了床,为明天做准备。
明思言铺好床,莫念上床,心里不由得吐槽:虽说是睡觉,她没有一天不做梦的,醒来反而更累。
枕头边摸到熟鸡蛋,吃掉加餐,安安静静闭了眼,不忘咕哝。
“来,线索,莫多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