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念装出茫然眼神,瞧男人一眼,视线落在包厢门。门虽然开着,帘子遮住看不到内景。木质门上下各自两道金属扣,表面极其光滑,低调地泛着银光,让她一下联想到门口侍卫手里的枪。
不由得跟住了几天的柳府客房对比起来:柳府,什么标准,却月首富,她住的客房足够大,原本一间三厢正方是给客人住的,一间两厢偏房是给客人带的下人住的,又有单独后门方便客人出入,配置堪称豪奢。但链接门板与门框的地方,金属扣子讲究地刷上一层漆,仍然不免带着使用经久的斑驳,每天早晚开门会有轻微的声响。而银行包厢接口,她视线落下的地方,金属接片光滑到不可思议。
莫望说铸剑山庄的武器千金难求,但银行处处标配,以至于门扣都是这个规格吗。但这无疑说明一件事:银行势力不仅仅是中立,权势甚至比她想的更大。
从包厢里走出的男人不见她回应,顺着她的视线瞧见打开的包厢,于是手一扬,笑着解释起来:“不知莫小姐光临,有失远迎。实在是十一月中旬时节,我们在清点上旬交易,预备全郡互相通气,方便业务往来,人都在库房忙着,这才连招待的人手都不够用。还望莫小姐海涵。”
他叫了莫小姐,两次。
莫念视线这才从包厢门口转回,落到男人身上。
深褐色长袍得体将身子体面包裹着,举手投足俱是恰到好处的礼貌,相貌平平,约莫四十多岁,笑起来处处透着中年人的和气,随着莫念无辜眨巴眼的动作,更是眉毛微扬,以目光透出请示似的恭敬。
她确定这几日都没见过外人,他又怎么会知道,她姓莫?
我的人设是病弱失忆天真少女,直接问。
莫念便故作童稚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姓莫?”
男人笑眯眯地搓搓手,不疾不徐解释起来:“莫小姐可能有所不知,容在下解释一二。首先,能到却月分局兑换银票的人,我们都是有详细名单的。包括开户人,开户人的家眷,家眷可以凭借约定的信物,见物提钱。您不在我们名单上,故而存在第二种可能性,您手里的银票是交易得到的。
“对于交易得来的银票,每个分局都会出票时提供分局印章。您可以展开您手里的银票瞧瞧,最下一排,最左边的便是出票行。”
莫念将信将疑,将银票打开。
因为是从莫望手里拿的,就也没多想,更没仔细瞧。把银票全部展开,才瞧见里头的模样:巴掌大的长方形纸,最上面红字写着“央行通行”,中间方框隶书标记面值一两,方框左侧小字写着兑换注意事项,右侧写着出票日期。出票行三个字就在左侧注意事项下方,一方四字印盖在下头,红色印迹浸透纸张而不晕,写着“江夏分局”,后面加印“天字分行”。右侧承兑行空着同样多的地方。
捕捉到莫念眼神中的了悟,男人继续引导道:“银票承兑,需要您拿着银票过来。如果银行有足够多的现银可以兑换,就会在承兑处盖章,一日后,您拿着这张银票来取现银或者文银,我们就把银票收下,交易完成。您也无需担心银票作假,就算是假的,只要余额足够,我们也会承兑,还请您放心取用。”
莫念脱口而出:“为什么不管□□?”
男人笑眯眯道:“当然是央行银票纸制造、水墨制作都是绝密,不会被仿冒。若真有仿冒,损失我们自担,我们会在调查清楚后,直接出手清理门户。这样就能绝对保证银行票据承兑的畅通无阻,请大家放心使用。当然,如果莫小姐逢年过节,想把给下人的赏赐银钱,换成新铜板或者新银两,我们也是支持等价回收交换的。”
莫念闻言手指仔细一搓,银票的纸似乎是特制的,比书纸更薄,并且更耐磨。心里止不住吐槽:这银行的功能,虽然极大程度上向现代社会靠近了,但整体感觉说不上来的怪。
也对,都带着金矿银矿有独立军队了,没道理还要给人打工啊,央行没有行长吗?这条件不自立为王才是奇怪的。
视线与男人对上,男人笑着道:“如果在下哪里没说清楚,还请莫小姐指点。”
压下吐槽,莫念睁大眼睛问:“你还是没说,你怎么知道我姓莫。”
男人左手握成拳砸在右手心,恍然道:“瞧我这记性。方才说了,我们却月分行对熟客都是有数的,您这张肯定是外来票据。有能力用银票做交易的人,当今时日,也是屈指可数的。您敲您这身衣服。”
莫念茫然瞧着裙子,齐胸襦裙,材质丝绸,杏红色,裙摆绣着石榴花和喜鹊,这能看出什么?
男人搓搓手继续道:“您身上这件裙子,绣工来自蜀国。荆国可同蜀国不挨着,尽管蜀绣天下闻名,但交易甚少,江夏能见到的蜀绣寥寥无几。或者以在下市侩眼光,直接拿银子形容,您这一身,不低于五两。既然市面上买不到,自然是去过蜀国的外来人。简单把常来做生意的排除,便只剩下了莫大侠。我同百草堂的大夫有些交情,听人家说,莫大侠家的小姑娘病着两年了,最近才醒。您身子骨瞧着格外纤细,多方印证之下,想来必定是您了。”
听男人这么一通分析,莫念目瞪口呆。倒不是呆在男人的分析能力:莫望带着拖油瓶是公开信息,大夫给柳知意看身体顺带看了她的,绕个弯也能打听到。
最核心的让他确定身份的,居然是身上这件衣服?蜀绣?
莫念茫然低头瞧着看平平无奇的衣裙,不懂就问:“我家管家确实同我讲过这是蜀绣,但蜀绣又有什么不同?我瞧着跟知意姐姐的比,也没什么区别呀。”
男人解释道:“自然是有区别的。柳小姐常穿的衣服,丝绸是从东边采购,自家丝织局制作,腰带还要以银丝纹柳家如意结样式的家徽。蜀绣针脚与江夏颇为不同,最显眼的便是金线勾绣花边,银线锁衣领衣袖裙边,即便是室内,也隐隐生辉呢。”
莫念将信将疑抬起手,袖子在日头底下不显线,于是凑到熏香前,在有一搭没一搭的红光里,确实看到了不起眼的银线,又蹲下把绣花提到眼前,金丝确确实实勾着喜鹊轮廓,还额外在石榴花叶子里打了不显眼的结。
莫念沉默站起,与没什么表情的萧闲对视一眼,很慢才忍着吐槽把视线缩回手里的一两银票。
完了,要她早知道是这身是稀罕东西,就不该穿的。
本来就没办法赚钱,平白损失五两,心好痛。
见她不做声,男人语气格外柔和道:“您若是担心平日出入安全,您放心,蜀绣在江夏市面不流通,若非见多识广,基本认不出。若是您想低调行事,您往后可以备着些平民百姓穿的棉麻衣服,这样就不显眼了。”
莫念点点头,扬起无辜的笑容道:“谢谢您赐教。说来还没请教过您尊姓大名?”
男人摆手:“可不敢尊姓,莫小姐真是客气。鄙人姓傅名逸通,在江夏分行担任掌柜,这几日柳府好事将近,市面上采买得多了,银行就也兑换业务多,不才特地从江夏赶来支援的。过些日子,咱们就能在江夏见了。”
?
莫念意外瞧着傅逸通,莫望跟她说过要去江夏才几天,他怎么笃定他们会在江夏见的?
傅逸通陪着笑恭敬道:“钱流过银行,就会带来消息。我听说莫大侠的弟子周公子,在江夏拟定一处宅院租赁的契约。那是三进六房的好宅子,属河东李家名下,一直都是闲置,首次对外租赁,金额高达每月十两。周公子的动向,必然是莫大侠的动向,故而江夏有头脸的人都知道。莫小姐自然是要跟着莫大侠的。在下如此坦诚,是为了以后长远来往作打算。若有冒犯之处,还望莫小姐海涵。”
周居安的租房必然是莫望授意,莫望没跟她这女儿说一句,就直接交给周居安去办了,这么信任他啊。
莫念面上装天真懵懂:“原来银行消息这么灵通啊。”
傅逸通笑着道:“人会骗人,可钱不会。言归正传,莫小姐是想兑换多少银两?”
莫念看眼一两,又看看裙子,悲伤止不住地蔓延周遭。
兑换啥啊兑换,本来就是拿它当借口进来看看,今天够败家了。
干脆利索把银票叠起来,塞回袖子里的暗兜,堆起天真的笑对傅逸通道:“直接兑换,拿在手里就太多了,我还是找爹爹要零钱吧。谢谢傅行长对我讲这些,我学会不少东西。”
闻言,傅逸通眉眼俱是镀上一层和善,弥勒佛似的笑意满满:“莫小姐客气了,若莫大侠需要别的服务,请尽管让店员通报,在下随时恭候。”
莫念这才反应过来:他哪是对她好,是馋莫望呢。
于是童声道:“好,我要去找爹爹了。”
傅逸通向门口扬手:“那我送莫小姐出门。”
莫念点头,傅逸通便站在她身前半步引路。统共没几步,莫念走出门口,傅逸通不忘叮嘱一句:“莫大侠此刻应当在比武招亲擂台,擂台搭在郡尉培训新兵的校场了,您往左手边一路走到头便是。”
“多谢叔叔。”
莫念礼貌倒过谢,便带着萧闲离开,走出街口,回头再看,傅逸通依然站在门口,双手抱拳向她笑眯眯拱手,心底顿时升起一股恶寒。。
跟初见时一样,被不怀好意暗暗打量盯上的难受。就像是他随时在盘算着,要把她卖个好价钱似的。
莫念笑着对他挥挥手,赶紧加急几步拐了弯。直到远离男人视线,才对萧闲道:“你怎么看?”
二人彻底消失在街角,傅逸通笑意宛若污垢被抹布擦掉一般,顷刻间消失。转头迈回银行内部的步伐也无比矫健。
见他回来,原本忙碌的二人齐齐拱手道:“傅行长。”
轻挥两根手指当作回音,傅逸通久久凝视起眼前画像,长袍广绣之下,左手托天枰,右手握尺牍,无论银行下发复制多少副,画像从未有一刻笔误。每个银行人都知道,这位供奉在银行当中,被民间视为财神与交易之神的人,正是央行第一人总行长,赵就。
香火闪闪烁烁,眼中精明流淌。
傅逸通慢悠悠摩挲下颌,不经意似的问:“什么情况下,银行分局的负责人才会被称为行长?”
二人恭敬拱手,一人回答:“银行员工手册上说,有客人在时,必须以掌柜称呼。只有内部开会,才可称行长。员工手册皆是内部机密,若有泄露,泄露者虽远必诛。上一次出现外人称行长的,还是现在驻大西北的苏行长。”
傅逸通侧头瞧着二人一笑,道:“快年底了,希望小苏到时候,还能活着回来开会吧。吴国,不是又在内讧了?”
室内静悄悄。
傅逸通向画像长长揖礼,返回方才的包厢。门再次悄无声息地合上,算盘又开始被拨弄,清脆悦耳,宛若钱袋装满了银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