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女人被殿卫捏着嗓子,强行灌下药丸,宁瑜便起身向帐外走去,药效发作还需要一段时间,宁瑜索性就坐在篝火旁的小方桌前等待。
晚风习习,吹起鬓角一缕发丝,想到这次影月阁的大动作,他看向顾骁询问:“厉王府情况如何?”
顾骁从齐福手里接过水壶,给主上倒了一杯温水,微微叹气:“死伤严重,厉王府三十余名侍卫几乎全军覆没。影月阁此番着实下了狠心,所有能上青山的大道小道都埋伏了他们的杀手。”
“厉王已经绕了小道而行,却还是被影月阁拦截,毒圣亲自出手,杀手们的刀剑都多少淬了毒,厉王身负重伤,大腿上刀深见骨,手上伤口已经中毒发黑,好在神医门医士来得及时,又幸亏厉王内功深厚,目前毒性已被初步控制,暂无大碍,不过往后两月估计是无法正常行走了。”
宁瑜微微颔首:“也幸亏你们去的及时,不然萧寒这命还真得交代在这山里了。”
想到萧寒此行上山的目的,又继续问道: “容贵人怎么样?”
顾骁回道:“并无大碍,云霄宫殿卫到山顶皇寺时,容贵人已被影月阁挟持,不过幸好那批杀手武功不高,殿卫们没费多少力气便将他们如数抓获。”
宁瑜点头,心里对萧寒的认知逐渐复杂起来,生在尔虞我诈的皇庭之中,却是能保持一颗纯真热忱的心。
他不知道萧寒这二十多年怎么过的,母亲身份低下,自小不受待见,十二三岁的年龄便被自己的亲生父亲送至边关,刀尖舔血八年,把北关守得固若金汤,到头来却是招受朝廷各党妒忌。
知道萧寒一片赤子之心,朝堂便以他母亲为挟,逼他走上绝路。萧寒都已经猜到路上会有埋伏了,如此,竟也还是毅然上山,果真是偏向虎山行。
这样矢志不渝的人,让宁瑜第一次动摇了一心想策反他的心思。经过这一遭,宁瑜反而不确定云霄宫是否对萧寒能有足够的吸引力。
顾骁见主上眉头紧皱,也不说话,只陪着主上在山谷间吹着风。山间夜风有些凉,齐福便上前给他披上一层柔缎。
过了一会儿,才见李景旭匆匆赶来道:“主上,师父!已经好了,药效发作,那名女月卫已经开始神志模糊了。”
宁瑜微微颔首,敛回心绪,跟着李景旭进了帐子。步子刚跨过账帘,便又听到了一声“阿玉。”
尾音轻颤,这一声比清醒的时候喊得更显亲昵,少了一分清醒理智,多了一分缱绻深情,仿若在呼唤自己的深爱之人。
在场众人紧紧拧眉,听到这声称谓,李景旭心中莫名生出怒火。
宁瑜倒是早有了心理准备,不动声色地捻了捻手指,想到女月卫的名讳,便顺着她的话头试探询问:“青娘?”
“阿玉!”女人倏然流出汩汩泪水,嘴皮轻颤,仿若受了极大的刺激,声音温柔道,”阿玉你终于回来了,灶房里给你温着粥,放了红枣,是你喜欢的。”
宁瑜背着手,见女人眉眼弯弯,满脸幸福甜蜜,心里不禁有些好奇,她口中的“阿玉”真和他有那么像吗?
也不怪他心生疑惑,吃了致幻药丸的人,潜意识里物像的所有细节都会被成倍放大,如此竟也还能把他认作阿玉,说明那人的相貌和他至少七分相似。
宁瑜缓缓上前,迈开步子走至女人跟前,李景旭见状,连忙低声道:“主上不可靠近她!药效只是让她意识模糊,但她一身功夫还是在的。”
“无妨,”宁瑜一愣,摆了摆手,他倒是无惧,他也是个男人,若面对一个浑身捆绑的人还畏畏缩缩,那他干脆当个玻璃娃娃算了。
李景旭见师父也对着他摇了摇头,便不再劝阻,只皱着眉,浑身戒备地盯着女人,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动作。
宁瑜在女人身前三步处站定,微微俯身,嘴角含着一抹浅笑:“青娘竟还记得我喜欢吃红枣?”
“怎么能不记得呢!”女人眼中浮现一丝甜蜜,语气有些娇嗔怀念,“后山长了一颗枣树,每次结果子的时候,阿玉总是会去摘上那么一窝,枣子金贵,结果又慢,每次阿玉都会先让我吃,这小枣儿看上去皱巴巴的,吃到嘴里可甜了。阿玉你..”
女人话头一顿,望着眼前略带清瘦的身影,她再度涌出泪水,喃喃道:“阿玉,你怎么..这般消瘦了?”
“……”宁瑜一愣,有些无语,齐福说他瘦,祁煜也说他瘦,就连面前这素未谋面的江湖杀手也说他消瘦,合着是个男人都比他强壮呗,他敛下嗓子,继续道,“那青娘猜猜,我为何这般消瘦了。”
女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黯淡,语气有些愤愤:“可是那堂里的掌柜没让阿玉吃好?阿玉竟是短短几个月便瘦了这么多,阿玉还是辞了这份工吧,青娘...青娘也能挣盘缠,青娘只想和阿玉好好过日子。”
宁瑜眼神一凛,精准捕捉到两个关键词,“掌柜”,“几个月”。
他压低声音继续道:“青娘不必幸苦,阿玉能挣盘缠,那掌柜很好,饭菜也还不错,是阿玉太过相思青娘,以致茶饭不思了。”
听到这样一番甜言蜜语,女人脸上霎时浮上一抹红,“阿玉..心里竟是..心里竟是这般!”
她语气轻快,“也是,沁香园的做工不错,倒是没听说过苛待伙计的说法,倒是青娘多虑了,还望阿玉莫要责怪。”
听到“沁香园”三个字,众人霎时深吸一口气,心底皆是一震,那不是云霄宫金门所辖的势力吗?
得到满意的答案,宁瑜嘴角勾出浅浅弧度,不再询问了,既然她口中的“阿玉”在云霄宫的势力下做过工,那调查起来便是轻而易举了。
剩下的有关这次刺杀细节的问话,便没他什么事儿了,宁瑜全权交给顾骁处理,经验丰富的云霄宫殿卫,自然是能从她嘴里得到有用的情报。
山谷夜晚寒凉,宁瑜肯定是不能在这里过夜的,走出帐子,便见齐福早就备好车马,一切准备妥当。
宁瑜见状,留下李景旭和十名殿卫看守俘虏,带着其余人从官道向山上走去。
......
山上皇寺里的住持得了皇帝的圣旨,知道今日青山上要发生大事,老早就带着一众和尚躲去了后山的皇寺,后山与前庙相隔甚远,便只留了几名和尚看守寺庙,现在这些和尚已被云霄宫殿卫尽数控制,“客客气气”地被看押在僧寮里。
厉王府的众人被安顿在寺庙外的客房里休养。
这片房宅本是用以供外人住宿,往常都是络绎不绝的香客,如今朝堂为了刺杀萧寒,已经提前下令封闭了整片青山,整片客宅空无一人,这反而方便了云霄宫众人的行事。
一队殿卫举着火把,跟着马车缓缓地绕着山道向上走着,这里没有水泥路,马车里的软垫上铺了层层细毯,如此也是颠得宁瑜有些难受。
金门的工匠专门给宁瑜设计了减震装置,不过效果还是难以令人满意,也不怪他们,这个朝代还没有发现橡胶,匠人们再有智慧,也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越靠近山顶,香火气便愈发浓郁起来,嗅着淡淡的檀香,宁瑜心中闪过一丝讽刺。
皇寺本是为天下众生祈福所用,古寺青灯,香烟缭绕,僧侣们一辈子清规戒律,怕是永远也想不到他们日夜祈福的皇帝,竟是亲自在这庄严肃穆的圣地安排了一场血流成河的刺杀。
想到还在昏迷中的萧寒,宁瑜心中默默叹息,关于是否能策反萧寒这个问题,他想不出个所以然,若是不去想,心里反而是愈发好奇与困惑。
撩开帘子,视线越过一片青灯,天上繁星点点,宁瑜深吸一口气。
是时候以云霄君的身份试探萧寒的态度了。
……
天色已晚,宁瑜早早地便歇了塌,山上蚊虫多,幸好齐福带了驱蚊的熏香,挡蚊虫的轻纱却是没了,这次出行情况特殊,他只从王府带了齐福和两名小厮一同上山,没有做太过细致的准备。
一夜无梦,第二日,负责炊事的小厮专门进了寺庙一趟,用庙里的粮食给宁瑜做了一小碟青菜粥和糯米团子。
吃久了精致糕点,这寺庙里的斋饭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宁瑜难得多吃了几口。
用完早膳,宁瑜便带着齐福出了客宅,沿着长长的石阶往下走,两边种着郁郁葱葱的松柏和垂柳,曲径通幽,阳光点点,着实是个礼佛的好地方。
今日早上有些凉,齐福给宁瑜披上一层薄袍,道:“主上,奴才听说容贵人昨日受了惊吓,昏睡了一天一夜,今早才堪堪醒来,主上可要去看看?”
“昏睡这么久,可是惊吓过度?”宁瑜挑眉,“她知道自己的儿子重伤了?”
“似乎是猜到了,”齐福道,“容贵人住在寺庙里,昨日一早听说厉王要上山,刚起床便在庙里候着了,后来被影月阁杀手挟持,殿卫们救她的时候,便听她口中一直喊着厉王的名讳。”
宁瑜起了兴致,容贵人是南国皇帝所出,在来大衡和亲前也曾是明眸动人、艳绝天下的金贵公主,朱唇微启谱琴音,如莲含笑醉红尘。
可是再娇宠的公主,进了大衡深宫数十载,一身骄傲也是被渐渐磨平,不争不抢,明哲保身,不得不说这是最正确的做法。身处勾心斗角的后宫之中,还能给大衡教导出一名大义凛然的将军,宁瑜对这位母亲甚是好奇。
“既然容贵人醒了,便去通报一声吧,上午就可去拜访她。”宁瑜思索一瞬,又补充道,“用厉王正君的身份吧,索性皇帝也让萧寒带了本宫上山,倒是不必再找理由。”
齐福恭敬道:“是!”
......
山谷清幽,万籁俱寂,宁瑜走过石阶,见到一口大钟,便是意味着进了皇寺的范围。
来到一处院子,见朱门紧闭,身边跟着的小厮上前一步轻叩门扉,不一会儿,便听见一阵轻盈脚步声,门内落下锁,两名小厮稍稍用力,门缓缓向两侧打开。
来人一袭浅色长裙,眉如远黛,肌若凝脂,因进了皇寺祈福礼佛,面上便未沾脂粉,却恰好增添了一份亲切感,衣炔飘动间韵味婉转,倒是看不出是个年近四十的母亲。
“小瑜来啦,”容贵人嘴角含笑,声音清婉,她对着这玉树临风的“儿媳”招了招手,“还站在门口作甚,先进来吧。”
宁瑜敛下心中惊讶,拱手行礼,“见过母妃。”
姿态恭谨,不卑不亢,气度沉稳,却是没有自称“儿臣”,容贵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笑容淡了一些,“小瑜这几日在王府住得可还习惯?”
“甚好,劳烦母妃挂念了”宁瑜跟着走进院子,身侧是红艳欲滴的扶桑花,看得出来照看它们的主人很是用心。
容贵人笑着看了他一眼,从手腕上退下一副光滑圆润的玉镯,递给宁瑜,嗔怪着笑道:“哪里有什么甚好,王府的情况,母妃也知道,凛之的银子全都花在了边关将士的身上,王府里的吃食总归是会委屈你一些,正好母妃这有副玉镯,便当是母妃送你的见面礼吧。”
宁瑜并未推拒,大大方方收下玉镯,容贵人眼里的笑意浓了一些,随后内心又轻叹一口气,一尊圣旨竟是能给他寻到这般好气度的儿媳,她自然是极满意的,可惜了,这颗心没有放在凛之身上。
容贵人带着宁瑜在竹制的茶几前坐下,自己则是进了屋内,过了片刻,便端出两副茶具。
“这是青山特有的毛峰茶叶,小瑜可以尝尝。”容贵人笑着说道。
宁瑜对她颔首,见容贵人端来煮茶的铜壶,起身上前接过,将清水注入壶中,又亲自给茶炉添了火,将桌上的茶具一一摆好,最后在茶盏里缓缓加入两勺茶叶。
此时二人皆是不语,容贵人见宁瑜如此优雅妥当,便笑着坐在一侧等待。待水温适宜,宁瑜取过暖壶,轻轻注入热水定点低冲,茶叶随着水流轻轻舞动,释放出诱人的香气,烟气袅袅中,宁瑜的一张俊脸更显英挺。
宁瑜将清透的茶汤端在容贵人身前,不卑不亢,整个过程赏心悦目,行云流水。容贵人面露欣赏,指骨轻叩桌面,微微颔首以示谢意,心中对宁瑜的好感度飞速上升,她越是喜欢宁瑜,心中便愈发觉得可惜。
花开花落,缘起缘灭,感情之事,终是强求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