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面,李师兄他们下午还有比试,不便陪你前来。”
方无远引着沈英昭踏上归林,这里种满短松,是埋葬死去弟子的墓地,只是修道者寿数久长,此处的坟包寥寥无几。
“他是在给我送剑的路上被魔修杀了?”沈英昭眼眶通红,晶莹的泪在里面打转。
“是,”方无远不擅长应对这些,强行转移话题,“推测是被一位以丝线做武器的魔修杀了,至少也是元婴期。”
沈英昭攥着胸前负剑背带的手紧了紧,脸上浮出哀痛和不甘。他才刚刚结丹,天赋算不得上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为兄弟报仇。
若不是为他送剑,他们此刻本可以聚在一处,热热闹闹地讨论这次夺魁的热门,或许还会在比武场上遇见,点到为止地过上几招……
“世事无常,他也不想你为此自责,”方无远劝道。陈望秋热心善良,向来是为同门排忧解难的那一个,从不愿为旁人添麻烦。
沈英昭重重点头:“不管有多难,我一定会找出杀人凶手,为他报仇!”
他目光坚毅,看向不远处的坟茔,墓碑仿佛一块指路牌,为来人示意埋在黄土下的尸骨何名何姓。
两人在陈望秋的坟前站定,沈英昭蹲下身将祭拜的香烛纸钱在地上的铁盆中引火点燃。
他失神地盯着火苗在铁盆中跳跃:“我自小寡言,在七星剑派没什么朋友,能遇见陈兄愿意与我交好,是我的福气。他从不嫌我话少,也不嫌我笨手笨脚,我们一同帮流离失所的百姓安顿下来,一同被低阶灵兽追得胡乱奔窜……”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很多,但他与陈望秋认识的时日并不算多,不过三炷香的功夫,便已无话可说,只剩下风声还回荡在两人耳边。
“……我来时路过陈兄的老家,”沈英昭抽了抽鼻子,从储物戒里掏出一壶酒,“这是他家过年时酿的,陈母托我给陈兄带一些。”
沈英照倒了一杯酒,洒在陈望秋的墓前。那是农家收成好时,才舍得用糯米酿一些招待客人的米酒。
“陈母说,陈兄打小就喜欢喝这个,可惜那会儿收成不好,并非常常能喝到,”沈英昭抬头看向墓碑,“陈兄放心,你寄回家的农具和种子十分好用,陈家村这两年的收成极好。”
他又掏出块糖,放在陈望秋的墓碑上:“陈家妹妹今年许了人家,是邻村的庄稼汉。我去见过,那家人丁简单,公婆良善,陈家妹妹的日子算不上富贵,但也和和美美,这是他们给你留的喜糖。”
“还有这个,”沈英昭又掏出一颗红鸡蛋,与喜糖放在一处,“陈家大哥新添了个千金,小姑娘瞧着机灵聪慧,红鸡蛋也该有你这二叔一份……”
他喉间一堵,再说不出话来,缓了良久,湿漉漉的脸上才勉强扯了个笑:“他们说,叫你不要太记挂家里,家里一切都好,也别总往家里送银子,好好跟着仙人修道。”
有岳池山的弟子来归林送剑:“你就是沈英昭吧?”
那弟子轻叹一声将剑送到沈英昭手里:“这是望秋师弟的心意。”
沈英昭拔剑出鞘。那是一把好剑,薄似宣纸,剑刃锋利,剑柄上还仔细地刻着流云花纹,看得出来铸剑师极其用心。
他挽了个剑花,与墓中人立下承诺:“有生之年,我必以此剑取凶手首级!”
三人于归林中静默,直至暮鸦回翔,天色渐晚,才回了问道山的小秘境。
方无远送沈英昭回了七星剑派的住处,便去寻师尊安歇的屋子。顾飞河的复活让他心中不安,好似到了第七天,他终会与师尊分离。
不想一推开门并不见言惊梧身影,只有梅娘和风歇带着白轩、莫晚晴在玩叶子令。
“师尊呢?”方无远问道。
四人全神贯注地看着手里的牌,只梅娘边出牌边回了一句:“仙尊出去了,有个合欢宗的女修请仙尊去赏月。”
方无远微微蹙眉,他刚从外面回来,今夜乌云铺天,连一颗星星都见不到,哪里有什么月亮?看来“赏月”不过是个借口。
但师尊还是出去了,说明这女修应当是师尊的旧识。
师尊在合欢宗的旧识……他只从风雁回口中听过,有个合欢宗的女修为了师尊要死要活,还闹过上吊自杀的戏码。
方无远变了脸色,急急寻了出去。若真是那女修,她再闹起来,万一师尊心软答应了她,那他岂不是要多个师娘?
方无远恨得险些将牙咬碎。师尊过于受欢迎了些,他不过一时没看住,便被人趁机而入。
他催动长生铃。自醉仙镇回来后,长生铃就被师尊改进过,系在他们的师徒契里,一般的结界阻挡不了长生铃的联系,更重要的是,他也可以通过长生铃找到师尊的踪迹。
没一会儿,长生铃显现出言惊梧的踪迹,是在小秘境外,问道山下。
方无远连忙御剑赶了过去,远远看到师尊站在一棵桃花树下,与那女修拉拉扯扯。
“韩道友再问,我依旧是那一句,”言惊梧蹙眉甩开那女修强拉着他袖子的手,生出几分不耐,早知如此,便不该心软跟她出来,“我心中只有剑,容不下旁物。”
“仙尊为何如此无情?”那女修乌云叠鬓,柳腰娇柔,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惜,“霜儿心悦仙尊,已是相思成毒,无药可解,还请仙尊垂怜,哪怕留霜儿在身边做个婢女,也是情愿的。”
“韩亭霜,你何必如此作践自己?”言惊梧终于恼了,“你既走上修道之路,不重修心,却耽于情爱,这成何体统?”
韩亭霜挂满泪珠的脸上露出几分困惑:“我合欢宗功法本就重在渡情劫,仙尊不知吗?”
言惊梧一时失语,他气恼之下,竟将此事忘了。听闻合欢宗男女多为情所困,但能勘破情劫者,踏入化神期不费吹灰之力,渡劫飞升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韩亭霜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仙尊就是我的情劫,还请仙尊成全霜儿的情。”
桃花落进韩亭霜掌心,她殷切地将那落英送到言惊梧面前,像是清楚言惊梧的心肠软,顺着此话换了个说法。
“仙尊当真忍心看霜儿勘不破情劫,止步于元婴吗?”她拈着手帕轻轻抹了抹眼泪,杏脸桃腮似海棠醉日。
言惊梧果然生出几分犹豫。情劫之事,是合欢宗修士的必经之路,若因他的原因,毁了眼前道友的数年修为,他心底也是过意不去的。
只是留韩亭霜在映歌台住几日,等她自己想清楚了便会离开,应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老远便听见两人对话的方无远见言惊梧许久不应话,原本的冷冽也散了几分,他暗叫不好,连忙御剑落在师尊身边。
“韩前辈这话说得便不对了,”方无远高声说道,打断了言惊梧的思绪,“这天底下爱慕师尊的人并非韩前辈一个,难道每个人的情劫都要让师尊负责?”
他看了眼长身玉立、清冷绝尘的言惊梧,似在劝诫韩亭霜,又似在为师尊道明他在药宁宫的体悟,好叫师尊对他放心。
“情之所起、心之所动,皆在一念之间,韩前辈执迷于此,不愿放下,却要我师尊负责……”方无远轻笑一声。
“依韩前辈所言,这天底下爱慕师尊的人,师尊岂不是都拒绝不得?”他继续说道,“闺秀妇人他要回应,男道女修他也要回应,那师尊还是受人爱戴的清宴仙尊吗?”
“倒与那世俗界的花街柳巷里,收钱办事的妓子无异了,”方无远为自己的失礼向言惊梧道歉,“还请师尊恕徒儿冒犯。”
见言惊梧微微颔首,并未怪罪,他转身又对愣怔在原地、反驳不得的韩亭霜继续说道。
“依晚辈的理解,真心爱慕一个人,便该为他着想,为他打算。韩前辈的所作所为让晚辈实在分不清,韩前辈对师尊到底是真心爱慕,还是为了自己的私欲?”
韩亭霜涨红了脸,手中桃花险些被她揉碎。她对言惊梧自然也是有私欲的,但又不敢在清冷谪仙面前将这“私欲”坦坦荡荡地说出口,怕污了清宴仙尊的眼,更怕本就不愿接受她的仙尊,愈发瞧不上她的情意。
她瞪了眼伶牙俐齿、巧言善辩的方无远,愤愤地御风离去。
桃林里,终于松了口气的言惊梧看向及时赶到的方无远。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言惊梧问道。若徒儿对他的爱慕真的消解了,那他不上不下悬在半空的心便能彻底放下。
方无远垂眸,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忧伤和释然:“徒儿自知师尊绝不会做出有悖伦常之事,徒儿不敢强求师尊能回应徒儿的感情,也不愿自己将这苦果吞下。”
他“扑通”一声跪在言惊梧面前:“徒儿明白,徒儿不该有这般心思,此后定将所有念头放在追寻剑道上,不负师尊期望。还请师尊降罪,留徒儿继续在您身边问道受教。”
见方无远言辞恳切,再加之这到底是他照养长大的徒弟,言惊梧多日愁绪一扫而空,伸手扶起方无远:“你能想明白便好,日后等你有了两心相悦的道侣,为师必备上一份厚礼。”
“多谢师尊,”方无远跟在言惊梧身后回了小秘境。一路上,他的目光落在言惊梧身上,不曾移开半分。
活过一世,这些大道理他随口便能掰扯几句,但并非皆能做到。不过,师尊喜欢听,那他便说与他听。
他不信韩亭霜能这么轻易放下对师尊的执念。
而他对师尊的执念,比起韩亭霜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却像韩亭霜一样,不敢将那些私欲摆在师尊面前。
只要能得到师尊的心,藏这一时又何妨?
“我心中只有剑,容不下旁物……”
方无远嗤笑一声,等解决了顾飞河,他与师尊,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要说:方无远(阴阳怪气):容不容得下是师尊的气度~能不能让师尊容下,是徒儿的本事~
言惊梧:……又发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