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窗户纸上映出一层银白,屋内烛火跳动,照着一双人影。
言惊梧躺在床上,头晕目眩,良久缓不过神。
方无远为他仔细包扎好手腕上的伤口,抬头却见言惊梧的脸色在烛火的映照下愈发苍白。
“师尊何苦为我伤了自己,”他喃喃自语,为言惊梧诊了脉,又从储物戒中翻找出补气血的药丸,倒来茶水喂着言惊梧吃下。
言惊梧并未听清方无远的话,他往床里侧了侧,示意方无远上来:“你身上也有伤,快早些休息吧。”
“只是些皮肉伤,不打紧,”方无远这般说着,但还是乖顺地褪去外衣,躺在了言惊梧身边。
言惊梧看着方无远完全长开了的面容,剑眉斜飞,星眸闪亮,俊逸的面孔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沉稳。
“为何独自一人去接近鬼剑剑灵?”言惊梧思来想去,还是将心底无法舒缓的忧思问出了口,“为何对血契遮遮掩掩?”
方无远与言惊梧离得极近,甚至能看清师尊白皙的皮肤上细小的绒毛,自然也无法忽视师尊看似冷漠的外表下掩藏着的担心。
他不愿惹师尊忧虑心烦,影响身体,终于选择了有话直说:“徒儿想将剑灵的来历问个清楚,或许能知道风歇离开您的真实原因,以防下次再有剑灵离体的事,不曾想鬼剑剑灵会起夺舍的心思……”
言惊梧微愣,显然没想到徒弟是为了他才涉险的。他忽而扯来被角,低头敛眉,挡住了大半张脸,说话的声音闷闷的:“你平安便好,不必为我涉险。”
方无远心生怪异,但他看不清言惊梧的表情,便将身体靠近了些,却听到被子里传来细碎微弱的哭音。
“师尊?”方无远一时惊诧心急,顾不得师徒之礼,强行扯开被子,便见言惊梧一双圆眼里蓄满泪水,兜不住地往外溢。
他手忙脚乱地为师尊擦着眼泪。师尊向来冷面示人,只偶尔自那圆眼中泄出半分情绪,他从未见师尊红过眼。
“是徒儿做错事了吗?”方无远忙将自己最近的种种行为一一反思。
却听言惊梧呜咽着说了声“没有”,便只一个劲儿地掉眼泪,抿着嘴不愿发出哭音,又着急跟方无远解释,偏偏一张口就有泣声流出,折腾了半响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徒儿就在这里,您慢慢说,”方无远没了头绪,被师尊的眼泪扰得神思难安,满心疼惜,却只能强装镇定,为师尊抚背顺气。
他甚至一度怀疑师尊被人夺舍了,又想起师尊失忆时为了一根糖葫芦与掌门生气,还嚷嚷着要找师祖告状。或许,比起二十来岁时,师尊只是学会了掩藏情绪,并非全是平日里那副冷情冷意、无坚不摧的模样。
待那细弱的哭声渐渐止了,方无远才开口问道:“师尊为何伤心?”
哭完了的言惊梧悄悄抬起眼皮看向方无远,又自知丢人,继续将大半张脸藏在一直捏着的被角里:“我原以为你长大了,便不愿再如从前那般同我说你的心思。你刚回来时,对那剑纹也是遮遮掩掩,不想与我说……”
他想起前些日子风雁回与他说的话:“半大的小子最难养,翅膀硬了总想往外飞,你看看卫世安,结了丹后就没在灵源峰待过几天,他尚在襁褓中就被李凝月捡回来亲自照养……”
“虽说孩子大了总要出去闯荡,但长辈心中难免不舍……”言惊梧声音闷闷的,“出去闯荡也就罢了……倘若你与我离了心,生疏了,便如今日一般,天大的事也只自己担着……”
方无远为师尊疼爱他而欣喜,又莫名升起些许烦躁。除了疼爱,他似乎还有什么想要的不曾被满足。
“可你从前也是会因着旁人的冷言冷语来与我诉委屈的,”言惊梧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剑灵之事,若我不问,你当真不打算说了吗?”
方无远一时语塞,良久没有开口。他确实有过隐瞒的想法。
言惊梧得不到回答,自己也猜到了大半,转过身去背对方无远,心中愈发伤心。
他识海中曾莫名频频闪过方无远离开宗门,受尽苦楚也没有回来找过他一次的画面。这些幻象因着方无远的沉默不语全都化作了悲戚。
“师尊为徒儿魔气缠身一事殚精竭虑,徒儿不想惹师尊忧心,”方无远见状不妙,连忙解释,打断了言惊梧的胡思乱想,“徒儿只是想让师尊安心……”
“报喜不报忧?”言惊梧想起他在话本里见过的桥段,微微蹙眉。他始终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说法?长辈不就该做好小辈的依靠和避风港吗?就像他的师尊和师兄一样。
“为你着想是为师的责任,你有事就该与我直说,天塌下来也有师尊帮你,”言惊梧说道,语气笃定,不容置疑,“魔气如何,前路如何,你都无需独自面对。”
“是,徒儿记下了,”方无远兀自将这些话翻来覆去地咀嚼着,细细品尝其中的甜味儿。
他大着胆子将脑袋贴在了言惊梧的脖颈处,想再说些什么宽慰师尊,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方无远想起了白天的那场雨:“师尊,我想母亲了,您能跟我讲讲母亲年轻时是什么样的吗?”
言惊梧闻言,心里难免疼惜他,但也不可遏制地松了口气,他的徒弟并没有因为长大便与他疏远,或许那些话又是风雁回诓他的。
“你母亲年轻时可不似后来那般温柔,风雁回敢惹她一句,她能呛他十句……”
言惊梧将方琼枝的过往缓缓道来,一旁的方无远听得认真,没一会儿便闻耳旁的声音越来越小,抬头看去,言惊梧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想来是药效催使,再加上师尊身体本就虚弱,一晚上心绪起伏,此刻放松下来,自然便困了。
他为言惊梧掖好被子,脑袋贴在言惊梧身旁,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
他曾遗憾没有见过师尊从前嬉笑怒骂随性而为的样子,如今看着师尊因他落泪,似有一颗种子破土而出,弄得他心痒难耐。
连日来紧绷的心神松快下来,方无远没多久也被睡意淹没了。
第二天一大早,言惊梧醒来时出了一身汗,乌发黏糊糊地粘在鬓角处。
他嫌弃地蹙眉,却见方无远推门而入:“师尊可还头晕?”
言惊梧想起昨晚的事,生出几分尴尬,又强作镇定,在方无远眼里还似往日的清冷如霜:“好多了。”
方无远为言惊梧切了脉才稍稍安心。他扶着师尊去了屏风后面,那里热气氤氲:“昨夜的药吃了容易出汗,师尊一向爱干净,我便早早备下了。”
言惊梧见方无远并不提及昨夜的事,终于松了口气,毫不避讳地褪去衣衫,跨入水中,默默在心里夸徒弟贴心。
方无远失神地看向那具白皙的身体,骨骼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匀称而不夸张,却极具力量感,没入水中的修长双腿更是惹人遐想。
方无远顿觉口干舌燥,还不待他想明白这是因何而起,便见言惊梧回头看向他,像是在问他为什么还不走。
他神色自若地走近浴桶,掬起水浇向言惊梧光滑白嫩的肩背。
言惊梧自小被伺候惯了,怡然自得地眯着眼任由徒弟服侍他洗浴,并未觉有任何怪异之处。
忽而,方无远的动作停了下来,言惊梧心生疑惑,睁眼看去,却见方无远直勾勾地盯着他心口处的疤。
言惊梧顺着方无远的目光,摸上那道伤疤:“这条疤是我出关后出现的,也不知是如何伤的,我注意到时已经愈合了。”
他不甚在意,示意方无远继续。
方无远手上动作不停,眼神却随着水珠滑过言惊梧身上那道疤。
师尊忘记了疤痕的由来,他却是知道的,那是师尊为他剖心取骨时留下的。
方无远的动作愈发轻柔,像是在擦拭一件稀释珍宝。
“师尊,今天穿哪件?”方无远为出了水的言惊梧擦干头发,神识探入言惊梧的储物戒中,里面有一个柜子全是梅娘准备的衣服。
“你选吧,”言惊梧别开眼,不愿去看里面各色各样的衣服,看得人眼花缭乱。
方无远翻捡着,又将那件红梅白底的长袍翻了出来,外罩一件流云银纹浅金纱袍,里面的红梅在纱袍中若隐若现。
“你很喜欢这件?”言惊梧问道,这已经是徒弟第二次翻出来这件衣服了。
“梅娘绣得极好,这红梅有师尊的风骨,”方无远说道,又取出他偷摸塞进师尊储物戒的梅枝。
“这不是在我屋里吗?何时放进去的?”言惊梧随口一问。
方无远并不回答,选出一枝开得最好的,埋头将枝干削平,只在枝尾留下一小簇红梅。
方无远按着言惊梧坐在妆镜前,为言惊梧绾发。他的手法有些生疏,一看便知是第一次为人梳发,但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师尊。
言惊梧头回以梅枝作簪搭配玉冠,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倒也不赖。
两人收拾妥当,刚一开门便遇上了来找他们的李望飞。
“四师叔,时候不早了,咱们该启程……”李望飞话未说完,惊讶地看向言惊梧。言惊梧向来清冷自持,不假颜色,今日以梅枝为簪,清冷之姿愈发出尘,“四师叔好像画里走出来的梅花仙。”
方无远心生不悦,像个不舍得给旁人看他收藏的宝贝的吝啬鬼,失礼地挡在言惊梧面前,强行揽过还盯着言惊梧瞧的李望飞:“快启程吧,不早了。”
李望飞回神,被方无远强拉着出了客栈。
“阿远可是要去还伞?”言惊梧早就注意到方无远出门时手里拿着的伞,又见他此时看向的并非他们要走的方向,出言问道。
方无远点点头,一旁的李望飞连忙插嘴:“那方师弟还完伞,请四师叔允我回趟家吧,大家与我同去?”
他挠了挠头嘿嘿直笑:“许久未曾回家,有些想念。”
言惊梧自然不会拒绝,却因着李望飞的话生出几分感伤。如果二师姐还在,阿远逢年过节也能有个团圆的地方,若他当年早到一步,是不是也能救下二师姐……
作者有话要说:方无远:我下贱,我馋师尊身体。
言惊梧:洗得真舒服,徒弟真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