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一退了出去。
阳光爬上窗柩,微尘快乐地在光柱中跳舞,却被屋内传来的啜泣声惊扰,与光柱一同消失了。
“不哭不哭,为师会想办法为你祛除魔气的,”言惊梧慌了神,想要扶起忽然跪在塌边的方无远,却拗不过他悲伤欲绝的徒儿。
果然把魔气的事如实告知方无远还是太残忍了些,他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谁愿意刚刚踏入筑基期不久,便被宣判此生注定入魔的死刑呢?
“师尊……”方无远跪坐在言惊梧榻边泣不成声。他因宛若附骨之疽的魔气而绝望,也因言惊梧的一席话而情难自持。
前世颠沛流离三百年,他堕入魔道不敢面对师尊,却从未想过他的师尊为了将他拉回正道可以抛却生死。
他明明知道的……他明明知道他的师尊是这世上心肠最软、待他最好的人,哪怕成魔了,师尊也断然不会弃他于不顾。
三百多年了,他甚至不敢偷偷回去见一见师尊。
他本不该与师尊分离这么多年。
若他当初去寻求了师尊的帮助,或许会有重回正道的机会,或许会如他这三百多年设想了千千万万遍的执念一样,在师尊身边做个亲传弟子,承师恩,寻大道……或许,他也能成为让师尊骄傲的弟子,护佑苍生,除魔卫道。
若能如此……扪心自问,谁愿意去过担惊受怕,死里求生的亡命生涯?
成魔称尊看着风光无限,予夺生杀,但魔修的道是从深渊里踩着死人堆爬出来的,今朝是他坐在骷髅堆成的王座上,明日或许就成了垫起王座的骷髅。
他跪伏在塌边,强忍啜泣,然而眼泪却似决堤的洪水,像是要把他这三百多年的苦楚与遗憾全都冲刷干净。
最终喉间哽咽,语不成调。
不知该如何安慰徒弟的言惊梧犹犹豫豫地从储物戒中掏出块做成肉骨头形状的糕点:“要尝尝吗?”
方无远抬起头,茫然地看向师尊手里的“肉骨头”,泪珠子挂在眼眶边上,不知该不该掉。
“不喜欢吗?”言惊梧疑惑,“你母亲说你小时候最喜欢‘肉骨头’形状的糕点了。”
“母亲?”方无远神思恍惚,语调生涩,他有太久没叫过这个称呼了。
言惊梧又从储物戒中掏出了几块糕点,都是肉骨头形状的,只是颜色不一,想来口味也是不同的:“她还说这正应了你的小名,小旺旺。”
“……”方无远一时无言,他幼时便知母亲常常通过传讯玉简与同门师兄弟们唠些家常,却没想到母亲连他的小名都往外说。师尊既然知道,想来其他几位长老都知道了……
方无远霎时间不知该如何去面对其他几位长老,若是有人忽而兴起,当着同辈师兄弟的面叫了他的小名,那他岂不是要沦为归鸿宗的笑柄?
“你知道吗?映歌台四长老亲传弟子的小名叫小旺旺……”
还有很大的可能会成为新入门的弟子一代又一代传下去的八卦。
“师尊,我已经十四岁了,”方无远咬着牙说道,“我有名字了,是师尊起的。”
“再大也是为师的小乖徒儿,”言惊梧下了塌,强行扶起方无远,为他擦干面颊上的泪珠,“是长大了些,却比小时候爱哭鼻子了。”
他打趣道,将油纸包着的糕点强塞进方无远手中:“小旺旺……小阿远最喜欢吃‘肉骨头’,吃了骨头就不哭了,乖啊。”
方无远轻捧着手中的糕点,面上有些羞赧,但也因师尊对他的亲近而欢喜。他捏起一块“肉骨头”尝了尝,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怎么是辣的?仔细尝来还有些甜味,谁家会把糕点做得又辣又甜啊!师尊的口味竟然如此奇怪吗?
方无远强忍着怪异,在言惊梧期待的目光下吃完了又甜又辣的“肉骨头”:“师尊尝过这些糕点吗?”
言惊梧摇摇头:“都是梅娘下山采买时,在一家名叫百味楼的糕点铺买的,听说那家铺子很喜欢开发一些新口味,梅娘每次都会买,想着万一你喜欢……”
话说至此,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味道很怪吗?不好吃吗?”
方无远松了口气,不是师尊喜欢的就好,很难想象他要去研究口味这么奇怪的糕点,那他岂不是要亲自尝个好几次?
“是有些奇怪……”他微微叹气。他前世漂泊在外,未曾辟谷的时候常常食不果腹,本以为自己早就不会挑食了,但没想到这家糕点做得实在出乎意料。
“那下次让梅娘买些正常口味的吧,”言惊梧说着便拉着方无远去寻梅娘。
“不用……”方无远本想拒绝,他已经长大了,不需要肉骨头来哄。却在即将脱口而出时又将话咽了回去,他贪恋师尊将他放在心上的温暖,哪怕这种温暖已经脱离了他的实际年龄。
——
被郑洄舟拽走的徐南客在大堂焦急地踱步,他还想问一问方无远是否知道鎏金龙坠的下落,但那师徒二人却迟迟不见出来。
“不是都没事了吗?到底在里面做什么?”徐南客不满地嘟囔着。
只是修士的五感向来灵敏,他的话自然也落进了郑洄舟的耳朵里:“徐小公子涂药了吗?可是感觉面部发热,还有些痒意?”
徐南客顿了一下:“是有点。”
说着便忍不住伸手去挠脸颊上发痒的地方,却被郑洄舟抓住了手腕:“这可不兴挠,挠坏了可是会破相的,”
他这话吓得一向看重容貌的徐南客立即收了手。
“看来是药效发作了,徐小公子若是实在怕痒……”郑洄舟的手在徐南客的面颊上轻抚过,“尽量少说话吧,少说话就没那么痒了。”
“真的?”徐南客并不相信,这药是什么怪东西?少说话还能止痒?
郑洄舟笑而不语,一身浅绿窄袖锦袍,让他显得儒雅了几分,确实有些高深莫测、行医救世的气韵。
徐南客狐疑地闭了嘴,没过一会儿脸上的痒热果然轻了些,他向梅娘讨来镜子,自抹了药到现在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脸上的青肿竟然消下去不少。
他瞥向郑洄舟,这人虽说十分讨人厌,但医术确实高明。
郑洄舟憋着笑,止痒的药是他方才摸徐南客脸颊时抹上去的。这孩子真好骗。
“吱呀——”
门开了,方无远跟在言惊梧身后走了出来,徐南客正要上前问一问鎏金龙坠的事情,却被一个五六岁的小童抢了先。
“可有办法?”
却见方无远眼睛通红,他当即震在原地,眉头深锁:“毫无办法吗?这怎么可能?难道……难道又要……”
言惊梧不悦地打断了归一的喃喃自语:“阿远还未有任何征兆,不必过早下结论。”
他的斩钉截铁拉回了归一的神志,让他又恢复了往日小大人似的八风不动。
想起自己在修“闭口禅”的徐南客听得云里雾里,不明白言惊梧和这个小童的交谈是在说什么。
“洄舟没回去吗?”言惊梧看着乌泱泱挤在屋内的一大帮子人,有些头痛。
“回四师叔,我见风歇去找了归一,担心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帮忙,想着等你们出来了再说,”郑洄舟掀起眼皮瞄见了言惊梧的疲态,“天色已晚,若是无事,我与归一便回去了。”
言惊梧应了一声:“这次多谢你们了,让风歇带你们去我的私库挑个灵器,也算聊做安慰你们这些日子的奔波。”
郑洄舟大喜,四师叔背后有言家,珍藏向来不少,对他们这些小辈很是大方,果然这趟没白跑。
归一没什么反应,跟着郑洄舟一起离开了。
碍着外人在场,言惊梧多少顾忌着方无远的面子,神念传音给梅娘叮嘱了一番糕点的事,便让她和白鹤回去休息了。
“徐小公子此次帮了大忙,这份人情来日有机会一定奉还,”言惊梧端坐上位,拂袖以术法送上一盏热茶。
徐南客还未表态,就被方无远抢了先。
“师尊受伤皆是为了徒儿,徐兄的人情也请让徒儿来还,”像是生怕言惊梧拒绝一般,方无远站起身毕恭毕敬地行了揖手礼。
他弯着腰,大有言惊梧不答应绝不起来的架势。
言惊梧本想拒绝,见状也只好随他去了,心中却十分欣慰,他的徒儿到底是长大了。
“唔……”徐南客看着方无远摇了摇头。
方无远心中了然:“徐兄既然要在归鸿宗作客,此刻天色已晚,不如早些休息,明日再慢慢想吧。”
徐南客听出了方无远的画外音,连忙点点头。
“师尊也早些休息吧,徒儿去为徐兄安排厢房。”
言惊梧一愣,他还以为刚刚哭过一场的方无远今夜会黏着他一起睡,听这意思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
他细瞧过去,见方无远已经恢复平静,便也没再多问,由着方无远带徐南客离开了。
两人去了厢房,徐南客迫不及待地掏出纸笔写起了字,打算问一问鎏金龙坠的下落,却见方无远谨慎地关上了门窗。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他几番推算后,早已猜到了徐南客与顾飞河交好的原因,“你在找鎏金龙坠。”
徐南客大惊,他这次出来的行踪并没有人知道,父皇也只以为他是来游山玩水的。妖后警告过他,若是被人发现他出来游玩的真实目的,就算找到了鎏金龙坠,也不会放过母亲。
方无远见徐南客面色不善,回忆起前世顾飞河那副大张旗鼓、四处宣扬他与妖皇之子如何交好的做派,隐约猜到了什么:“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在找什么。”
他说道:“不必问我从何得知。哪怕你心怀不轨,但终究帮了我师尊,只为这个,你找鎏金龙坠的事情,我绝不会对他人提起。”
徐南客略略放心,写字代言:“东西在哪?”
“归鸿宗万类山。”
“带我去。”
方无远摇摇头:“去不了,万类山中灵兽众多,若无许可,不能随意进出。”
“你想办法,事成之后,给你四万块上品灵石,”徐南客写道。
方无远轻笑一声:“我可不是郑师兄。事成之后,给我一百根你的羽毛。”
“一百根?!”徐南客大大的眼睛里满是不解,“你疯了?要那么多羽毛干嘛?”一百根!岂不是要把他拔秃?
“与你无关。”
方无远并未回答。孔雀的羽毛被追魂草研磨出的药水浸泡过后,在变得坚硬无比的同时,还附着剧毒,只要见血,化神以下皆能瞬间毙命。化神期修士在服下解药之前,也根本无法运功。
徐南客有凤凰血脉,想来效果更好。
万类山物产丰富,若是要进去找鎏金龙坠,说不定能顺便找到追魂草。
如今的他实在是太弱了,筑基期是要接取宗门任务出去历练的,他必须在出门前为自己做好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小旺旺:可恶!错失一次晚上与师尊贴贴的机会!
本来给阿远的小名是“小狗儿”,写的时候觉得有点子过于接地气,临时改成了小旺旺,应该不算难听叭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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