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比意识更早一步,她径直接通了电话,声线沙哑慵然。
“喂?”
奇怪的是她没有得到回应,声筒里只有好似风吹树叶的沙沙摩擦声。
她略等了等,困倦的脑袋里终于迟钝地想到了手机屏幕上的几个字。
蔚、之、礼。
虞珍珠整个人像泡进了冰水里,陡然清醒了。
她抖着唇喊了声他的名字。
“之礼……”
那沙沙的摩擦声顷刻间完全消失了。
“是……嘶嘶……我……老婆别担……嘶快回……”
耳边的声线是如此浑浊,亦是如此尖锐,不像是蔚之礼的声音,那简直是不像人声了。
虞珍珠在意识到的一瞬间,注定如同轻飘飘的一张薄纸,被暗处涌动的潮水彻底淹没。
她回想起赵先生死去的那个夜晚,沉浸在海中当中的那张面孔……面孔、面孔怎么变成了自己的模样?
湿淋淋的,惨白的,被柔软海草紧密缠缚,昏暗不见光的地方,静静潜伏着不可名状之物——不!
她倏然战栗起来!发出了无声的尖叫。那不是海草!那是无数触手与须毛!它们连接着怎样的怪物啊!!!
感受到了宿命般的,令祂无法自控的凝视,祂自无光无声的寂静之处迫不及待蠕蠕而行,跨越了无数光年,竭力将自己塞进这一朵小小泡沫里,展示于她眼前。
银亮的月光啊,轻轻揉进了海水里,像裁进匹缎里的星河,如此梦幻又美丽。
但月光也照见了那庞然扭曲此生最可怖的阴影……
全知全能的祂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
人总是很脆弱的。
酒店的空调的温度设的不算低,窗户还留了一条透气的缝隙,一道亮澄澄的月光投射进来。
恐怖的异变在这动人的月光下终于发生了。
床上的女人开始破裂、变形,包裹的皮囊碎了,里面液体混着红红白白黄黄的碎片,争先恐后地流出来,然后拼了命地增生、繁殖。
□□的眼珠、尾巴、触手、柔软的赘皮、坚硬的盔甲和骨刺、黏糊糊的毒液……在这眨眼间就膨胀到整个房间大小的躯体上层层叠叠,挤挤挨挨,集合了所有有记载的污染物的性状,还有许多未曾见过的。
如果邵驰他们能看见这一幕,恐怕会大吃一惊。
理智值高的人面对低污染侵袭只有一个结果,即避无可避的陷入自我毁灭。但反过来,理智值低的人面对高污染,却会有近百种“多姿多彩”、极具创造力的结局。
迄今为止,有记载的,近百种。
有最常见点的鱼人、鼠人、猫鼠人、猫蛇人等等这种漫不经心打乱的排列组合;也有稍微复杂点的,变异出一些特殊的形状,比如说刀枪不入的硬皮,或者说异种们才拥有的诱惑震慑等等精神技能。
很难说变异是完全随机的。
研究院那边就有一种猜想,说变异性状的多少、等级高低,其实在于变异体获得了祂们多久的注视,也即,拥有祂们多少宠爱。
这种说法其实没错。
但神祇的宠爱,可不是什么轻飘飘的东西。
早七点,一切如常。
随着一波波打工人勤勤恳恳前仆后继地拥堵在路上,整个城市已经彻底醒过来了。
学校的自习铃,烧麦和蒸包的香气,电动车一辆辆咻咻而过,甚至于格外别致的烟火气——
“操,抢你妈的道呢!老子车都给刮了!”疯狂按响的喇叭。“你他妈别走!”
然而对方显然是精于插道的高手,驾驶着一辆圆团团的亮黄色四轮电动左冲右突,摇摇晃晃游走于虚线之上,已然一溜烟跑远了。
徒留怒火中烧的司机望着长长车流兴叹。
还好,司机自我安慰道,有行车记录仪,至少能举报一把。
目光往不经意扫向了窗外,这时节很少见的如此清澈又高远的天空多少令他不甚稳定的情绪受到了抚慰,趁着堵车间隙,随手三连拍上传到了社交平台。
【哇好漂亮的蓝色】
【这种透明度简直像是把尘埃颗粒都吸光了,刚下过雨吗】
【云朵形状好像一只眼睛啊】
【哪个城市啊,空气好好!】
【昨晚的月亮也很美美美女德州市里面前几天『?%小家伙食堂……”……】
【楼上发癫了?脸滚键盘呐】
【看地标建筑是汉东颐悦广场附近吧,你们那最近是不是要办个艺术展?】
小菲把嘴里叼着的三明治两口咬完,匆匆打下一个“是”,然后踩着六公分的高跟鞋几步跨上台阶。
画廊十二点才营业,但昨天有一位委托人订了画,今天一早就得打包好等人来取,故而小菲也不得不早来。
天知道她熬夜成了习惯,昨晚凌晨才睡的啊!唯一能聊作安慰的就是即将入账的相当一笔提成……
小菲给自己泡了杯浓浓的咖啡,登上社交软件,照例经营着目标客户群,不时发出一声感慨。
老板貌似是真的要起飞了。
最近的几件作品不仅广受收藏家的欢迎,在市场中也是大放异彩,价值都翻了一番。
像是一周前刚挂上的那两幅画,委托人半年才来一次,第一眼就看上了,非买不可。再早还有当场竞价也要买的两位散客……
感应门轻微“嘀”了一声,有客人到了。
小菲闻声抬头,脸上挂着礼貌又热情的营业笑容:“您好……”
一阵凉风吹进来了,小菲无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进门的是一位穿着精致搭配得当的年轻女子,面容美丽,化着不太娴熟的妆容,脚踩一双低跟鞋。
“你好。”她客气地缓慢咬着字道:“我来看画,我能往里面走一走吗。”
“当然可以!”小菲答:“请问您需要陪同吗?怎么称呼呢?”
……
放置在床头的手机传来几声消息提示,声音不大,但足够虞珍珠自一场漫长无梦的睡眠中醒来。
一看时间,竟然已经临近中午。
粗略计算昨晚睡了得有十个多小时,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摸了摸额头,既没有发烧,身上也没有不适。
就是单纯的困。
未读消息是小菲八点多发过来的,问她参展的作品完成的怎么样了。
一提及这里,虞珍珠心里就咯噔一下。
她掀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甚至没打算等洗漱完毕,就举着画笔趴在画架那儿苦想。
奇怪,明明是有灵感的,那饱满到令灵魂都战栗不已的余韵甚至还停留在指尖,怎么脑袋却空空如也,一分半厘也想不起来?
就好似被什么会吃梦的怪兽张大嘴巴吃干净了。
真他妈邪门。
虞珍珠盯着一堆废弃的线稿发了会儿呆,最终还是放弃了。她转头给小菲发了条消息。
虞珍珠:『我去一趟画廊。』找找灵感。
过了半分钟。小菲回了一条。
小菲:『正好!有客人看上了《坠夜田野》!』
虞珍珠:『……我上次拿去的那幅?』
小菲:『是啊!老板你之前送来的两幅画,一幅《月莲》,早被订下了,另一幅《坠夜田野》,也有望今天卖出……』
虞珍珠如今听到这样的话,竟也能平静以待了,随口问了一句:『熟客吗?』
『新客。』小菲回道:『不过是个大客户……』
虞珍珠到了画廊时那位客户刚走不久,她也亲眼看见了小菲所说的“大客户”,到底有多豪爽。
几乎一面墙的画都被她买光了。
按小菲的说法,就是看不出来这么有钱,也没想到这么能买。而且小菲直呼自己看走了眼,那位言谈举止不甚“灵光”的宋小姐,竟然也是对绘画艺术涉猎颇深的专业人士。
她挑走的,全部都是虞珍珠本人的作品,甚至包括未署名的两幅。
“都是近期的画。”虞珍珠说。
小菲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若有所思起来。
“话说老板你是不是去进修了啊!最近画技进步好大。”
虞珍珠疑惑:“有吗?”
小菲对自己的想法很自信:“事实早证明了好嘛!买手和收藏家们的嗅觉是很敏锐的,他们争着买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看中了你的画要升值——”
小菲话音一转,兴奋地鼓动道:“所以老板你快去多送展多评奖吧!扬名立万就在此刻!”
“还扬名立万呢!”虞珍珠作哀愁状:“我连送艺术展的画都还没有头绪……”
小菲大惊:“不会吧!都报名了啊!老板您现在不说万众瞩目,也绝对不是什么小虾米了——”
虞珍珠心里焦躁,表面还云淡风轻地安慰她:“没事,离艺术展还有一段时间呢,肯定能完成的。”
于是小菲这个半桶水就给她出主意:“可以出去逛逛啊,看看风景,说不定就有灵感了啊。还有老板你男友,去哪里玩了来着……”
虞珍珠:“雪山。”
“有点远啊。”小菲便说:“近处倒是可以逛一逛……”
小菲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
虞珍珠脑海里一处迟钝的机关仿佛被某个词语撬动了,凉意霎时间如水倾倒,将她半边身体浇成了僵硬的冰人,跳动的火热灵魂也仿若置身冰天雪地。
眼前飞快闪回的画面是什么?
大片大片的白色,是雪地,还是银白的月光?
亮到灼目的月光撒在了雪山之上,那连绵的山峰是巨兽隆起的小巧鳞片,深幽的裂谷是它翕张的黑洞洞的眼睛——眼睛在缓慢地张开,它在微笑,它为什么在笑???
一切阳阴明暗处的阴影飞快组合成了一张男子的面孔……是他在笑呵。
于是所有的森冷的怪诞都有了解释。虞珍珠在小菲的着急呼唤声中重新回到了清醒的人世间。
“叫你好几遍都不回应。”小菲惊魂甫定:“刚才怎么了啊……”
刚才是幻觉。
但现在,灵感已来了。
虞珍珠在这一刻,兴奋到能听见了自己的血液蓬勃涌动的声音。